青萝站起身,脸上那种悲悯沉重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又换上了属于“表妹青萝”的、带着点俏皮和亲近的明媚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指尖流淌神迹、话语直指人心的修行者从未存在过。
“来啦,大姨!”她清脆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她低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依旧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失焦、仿佛灵魂被抽离的周羽砚,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拉开了储物间的木门。
温暖明亮的灯光,混合着饭菜的香气、亲人的谈笑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瞬间涌进了这间刚刚见证了“神迹”与“疯狂”的昏暗斗室。那喧嚣热闹的世俗声浪,带着强大的、不容置疑的生活气息,瞬间将储物间里的冰冷和死寂冲得七零八落。
青萝的身影轻盈地融入那片光亮和温暖之中,消失不见。
周羽砚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一动不动。他茫然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旁那片刚刚被点化成青玉的墙壁。触手温润微凉,带着玉石特有的细腻质感,坚硬而真实,无声地嘲笑着他过往所有对世界的认知。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非人的、冰冷的余韵。
门外,是母亲、父亲、大舅、小姨……所有他深爱的亲人,此刻正无比自然地接纳着、喜爱着那个凭空出现的“表妹青萝”。他们欢快的笑声、熟悉的乡音,像一张巨大而温暖的网。
门内,是他自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真实”与“虚幻”的分界线。手指下是打败常识的冰冷玉壁,脑海中是列车呼啸、少女清音、枯谷生花、记忆篡改……还有那句如同烙印般刻进灵魂深处的话——
“你破碎的道心,需要找回代表曾经的碎片缝补。”
他该相信什么?那碗筷碰撞的喧闹是真实?还是指尖下这片温润的玉石是真实?那所谓的“缝补”,是疗愈的良药,还是包裹着糖衣的、更深的陷阱?那道心口的裂痕,真的能在这被修改了记忆的“故乡”里,被慢慢缝合吗?
周羽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正坐在一个巨大的、旋转的谜团中央。门外的喧嚣与门内的死寂,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身上切割、重叠。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额头抵在了那片冰冷的、带着玉质感的墙面上。
冰冷的玉壁触感透过额头的皮肤,直刺入混乱的脑海。门外的喧嚣是暖的,带着人间烟火的热气;门内的死寂是冷的,凝固着打败认知的惊骇。周羽砚不知道自己在那冰冷的地上瘫坐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直到母亲带着担忧和一丝责备的声音再次穿透门板:
“小砚?饺子都凉了!快出来!躲里面干什么呢?”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储物间里令人窒息的真空。周羽砚猛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挣扎着,用手撑着那片温润却冰冷的玉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腿脚酸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株在昏暗中依旧倔强挺立的稻穗,还有那片散发着非人光泽的青玉墙壁,猛地拉开了门。
温暖的光线和喧嚣声浪瞬间将他吞没。饭桌上,气氛依旧热烈。青萝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毫无破绽的、属于“表妹”的明媚笑容,仿佛刚才储物间里指尖流光的景象从未发生。她甚至还俏皮地对陈屿眨了眨眼:“表哥,快洗手,饺子蘸醋还是辣椒油?”
周羽砚的目光扫过父母、大舅、小姨……他们脸上的笑容自然真挚,看向青萝的眼神充满了慈爱。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没有半分对“凭空出现”的违和感。那份笃定,此刻在他眼中,比储物间里的神迹更加令人心头发寒。
他沉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味同嚼蜡。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薄纱。红烧肉的油光,饺子的热气,亲人的谈笑……都像是舞台上的布景,而那个叫青萝的少女,是唯一知道剧本、甚至能改写剧本的导演。
接下来的两三天,周羽砚像一个失魂的木偶,被家人温暖又絮叨的关怀包围着。他试图让自己沉浸在久违的故乡气息里——清晨巷口油条的香气,午后老槐树下聒噪的蝉鸣,傍晚母亲在灶台边翻炒青菜的“刺啦”声……这些熟悉的味道和声音,如同温热的泉水,确实在一点点浸润着他心口那道名为失恋的、干涸龟裂的伤口,带来一丝麻痹般的舒缓。
然而,青萝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世界的荒谬。她完美地融入了这个家,勤快地帮母亲择菜洗碗,陪父亲下笨拙的象棋,甚至能跟大舅聊几句农时气象,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离家多年终于归来的小女儿,享受着家庭的温暖。
只有周羽砚知道,那清澈眼眸深处,藏着足以打败他整个世界的秘密。每当无人注意的间隙,青萝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探究和……怜悯?那眼神让他如芒在背。
一种无声的僵持在两人之间蔓延。周羽砚在逃避,他宁愿相信那晚储物间的一切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青萝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扮演着“表妹”,偶尔在只有两人独处时(比如一起去小卖部买酱油的路上),会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一些玄之又玄的话头。
“大师兄,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只衔着灵芝的仙鹤?”
“大姨腌的咸菜真好吃,里面藏着一丝微弱的‘地脉生气’呢。”
“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喜欢对着后山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说话?”
这些话语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周羽砚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去观察——观察青萝走路时轻得仿佛不沾尘埃的脚步,观察她指尖偶尔拂过植物时,叶片似乎会变得更鲜亮油绿,观察她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第三天傍晚,夕阳将老屋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羽砚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望着墙角那丛青萝随手种下、却长得异常葱郁茂盛的薄荷发呆。青萝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刚泡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薄荷茶。
她没有再扮演表妹,声音恢复了列车初遇时那种清凌凌的、带着韵律感的平静:“看够了吗,大师兄?”
周羽砚没有接茶杯,也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那丛薄荷,声音干涩:“告诉我…所有。别再打哑谜。否则,我明天就走,离开这里,离你远远的。”这是他最后的通牒,也是他仅存的、试图掌控自己命运的挣扎。随然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但总要知道事情的原委!
青萝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捧着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一部分面容。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吹了吹茶水,看着水面漾开的波纹,缓缓开口,声音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天地初开,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在这清浊之间,万物生灭,自有其运行的‘道’。而总有一些生灵,能感知到‘道’的痕迹,并尝试着去理解它、运用它、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这就是‘修行’的由来。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借天地之力,行自然之理,只是这‘理’,在常人眼中,便成了‘术’,成了‘法’,成了…你眼中的‘神迹’。”
她顿了顿,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一道微不可查的银芒闪过,杯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一片小巧精致的六瓣冰晶,悬浮在茶杯上方,缓缓旋转,折射着夕阳的余晖,美得惊心动魄。
周羽砚的呼吸一滞,目光死死锁住那片违反物理定律的冰晶。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没有试图否定。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世界真的不是他以为的样子。
“你…真的是修仙的?”周羽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