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出巷口时,浓雾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苏哲站在码头的老槐树下,四处张望,红裙身影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潮湿的海风卷着雾气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局里的电话:“帮我查一下二十年前林家那艘失踪的货船,船名好像叫‘晴海号’,水手长是周大海。另外,查一下林茂这几年的行踪,尤其是昨晚的活动轨迹。”
挂了电话,苏哲靠在槐树干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栀子花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勾得他心头一阵发紧。林晚晴总爱在发间别一朵晒干的栀子花,说这味道能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宅院子里玩的日子。可那香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苏警官,查到点东西。”王建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这是周大海家里找到的,看着像本航海日志,不过好多页都被撕了,就剩下几页零碎的。”
苏哲接过笔记本,封面已经被海水泡得发涨,字迹模糊不清。他翻开内页,里面大多是些杂乱的记录,日期停留在二十年前的九月——正是林晚晴失踪的那个月。
其中一页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货舱底舱有异响,像是……有人在哭?老林不让查,不对劲。”下面还有一行被划掉的字,隐约能看出是“红……不该运”。
另一页的字迹更潦草,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雾太大,罗盘失灵了……船在下沉?不对,是有人在凿船!谁?”后面跟着几个模糊的人名,其中一个被圈了起来,正是“周大海”自己,旁边还画了个问号。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她看见了……不能让她活着回去。”
苏哲的手指捏紧了笔记本,纸页边缘被攥得发皱。“晴海号”当年对外宣称是遭遇了罕见的海上风暴,触礁沉没,船上除了几个提前下船的船员,其余人包括船长在内,都随着船一起失踪了。可这日志里的内容,分明指向一场人为的沉船事故,甚至可能和林晚晴的失踪有关。
“‘她看见了’……这个‘她’,会不会是林晚晴?”王建国在一旁猜测,脸色发白,“难道当年她不是在祭典上失踪的,而是偷偷上了‘晴海号’?”
苏哲没说话。他想起林晚晴失踪前那天下午,她在码头跟他说话时,眼神躲闪,反复提到“家里的船”,还说“爸爸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大家”。当时他只当是小姑娘的胡思乱想,现在想来,她或许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去周大海家看看。”苏哲把笔记本收好,转身往镇子深处走。
周大海的家在海边的一片棚户区里,低矮的木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屋檐下挂着渔网和晒干的海鱼,腥味比别处更重。屋子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光。
“有人吗?”苏哲喊了一声,没人应答。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屋内。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柜子,桌子上摆着几个空酒瓶和半碗没吃完的咸菜。墙角堆着几个破旧的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尘。
苏哲走过去,打开最上面的木箱。里面装着些旧衣服和渔具,没什么特别的。他又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竟是一沓沓泛黄的报纸,全是二十年前的本地晚报,头版都印着“林家千金雾隐镇失踪”的新闻,其中有几张报纸上,林晚晴的照片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圈里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叉。
“这老头……对林大**有意见?”王建国看得直皱眉。
苏哲拿起一张报纸,指尖拂过照片上林晚晴的笑脸。那时她才十七岁,眉眼弯弯,眼里像盛着雾隐镇的阳光。他摇了摇头:“不像。这更像是……恐惧。”
他继续翻找,在箱子最底层摸到一个硬纸筒。打开一看,里面卷着一张泛黄的海图,海图上用红笔圈着一个小岛的位置,岛名被墨迹盖住了,只能看清旁边标注的日期——正是“晴海号”失踪的那天。
海图边缘还有一行小字:“货在岛下,人……埋了?”
苏哲的心跳漏了一拍。货?什么货?人埋了?埋的是谁?
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扫过墙角的一个旧衣柜,柜门缝隙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拉开柜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衣柜里挂着几件破旧的渔民服,最下面压着一个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汇款单,收款人名叫“周明”,汇款地址是邻市的一家精神病院,汇款人签名是周大海,汇款时间从二十年前一直持续到半年前。
“周明是谁?”苏哲拿起一张汇款单,上面的金额不算少,足够支撑一个人在精神病院长年住院。
王建国凑过来看了看,忽然“啊”了一声:“周明?好像是周大海的儿子!我记起来了,二十年前那孩子才十几岁,后来听说得了精神病,被送走了,镇上没人再提过他。”
苏哲的目光落在最近一张汇款单上,日期是半年前,附言栏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字:“别想起雾隐镇,别回来。”
这句话像根刺,扎进苏哲心里。周明的病,会不会和二十年前的事有关?周大海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儿子有关?
他把铁盒收好,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衣柜内壁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晴海号”的船员合影,前排中间是船长,旁边站着周大海,那时的他比现在年轻许多,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苏哲的目光在照片上一一扫过,忽然停住了——照片最右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眉眼间竟和林茂有几分相似。
“这是谁?”苏哲指着照片上的人问。
王建国眯着眼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太久了。‘晴海号’沉了之后,活着的几个船员都离开了雾隐镇,没再回来过。”
苏哲把照片取下来,折好放进证物袋。他总觉得,这个和林茂相似的船员,或许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离开周大海家时,雾气稍微散了些。苏哲抬头看向镇东头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老房子,是镇上唯一的诊所,医生姓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雾隐镇住了一辈子。
“王哥,陈医生在吗?”苏哲问。
“在呢,陈医生离不开这镇子。”王建国点头,“您找她有事?”
“想问问她周明的情况。”
陈医生的诊所很小,药味混杂着艾草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老太太正坐在窗边翻看着一本旧医书,看见苏哲进来,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是……小哲?”她放下书,声音有些沙哑,“好些年没见了。”
苏哲小时候总在这里看病,陈医生看着他长大。他点了点头:“陈奶奶,我回来查个案子。想问问您周大海的儿子周明,当年是怎么得的精神病?”
陈医生的脸色沉了下去,叹了口气:“那孩子可怜啊。二十年前,‘晴海号’沉了之后没多久,他就开始不对劲,整天说胡话,说看见海里有穿红裙子的姑娘,还说船是被人凿沉的,吓得街坊邻居都不敢靠近。后来周大海就把他送走了,说是去治病,其实啊……”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人说,周明当年偷偷跟去了海神祭,好像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周大海打了一顿,之后就疯了。”
苏哲的心猛地一沉。周明看见的,会不会就是林晚晴失踪的真相?
“那您知道周明现在在哪家精神病院吗?”
“好像是邻市的安康医院。”陈医生想了想,“前两年周大海还跟我念叨过,说那孩子情况时好时坏,总吵着要回雾隐镇,说要找什么东西。”
苏哲刚要再问,诊所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粗布衫的老妇人探进头来,看见苏哲,愣了一下,随即对陈医生说:“陈大夫,你听说了吗?老码头那边的海沙里,挖出了几块船板,上面好像有字,好多人都去看了。”
船板?苏哲心里一动,立刻站起身:“在哪?”
老妇人指了指码头方向:“就离灯塔不远的地方,刚才涨潮退下去露出来的,看着像是老木头,上面还沾着不少海草呢。”
苏哲谢过陈医生,转身往码头跑。王建国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说:“难道是‘晴海号’的船板?都沉了二十年了,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跑到老码头时,海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都在对着沙地里几块发黑的木板指指点点。苏哲挤进去,蹲下身仔细查看。木板确实是老物件,边缘被海水侵蚀得坑坑洼洼,上面隐约能看见刻着的字,拼凑起来,正是“晴海号”三个字。
更让人在意的是,其中一块木板上,钉着一枚生锈的铜扣,扣眼上缠着几缕暗红色的丝线——那是林晚晴红裙上的丝线,苏哲绝不会认错。
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船板早不冒晚不冒,偏偏周大海死了之后冒出来,邪门得很……”
“是啊,我昨晚好像听见海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挖沙子……”
议论声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苏哲站起身,望向翻涌的海面,浓雾不知何时又开始弥漫,将海天连成一片混沌。
他忽然想起周大海日志里的那句话:“船在下沉?不对,是有人在凿船!”
如果“晴海号”是被人故意凿沉的,那沉船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周大海知道了什么,才会被人用“海神的惩罚”灭口?林茂的反常,周明的疯癫,还有那首不断响起的童谣……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二十年前的那艘沉船,指向那个被浓雾掩盖的真相。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局里的同事打来的。
“苏队,查到了。”同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晴海号’当年根本不是运货的,船上装的是一批走私的古董,价值连城。而且我们查到,林茂的父亲当年就是‘晴海号’的大副,和周大海一起在船上任职,船沉的时候,他也在船上,至今失踪。”
苏哲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林茂的父亲是“晴海号”的大副?那林茂知道多少?他之前的慌乱和隐瞒,是不是因为这个?
“还有,”同事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我们联系了安康医院,那边说周明在半年前就出院了,去向不明。而且……周明的病历上写着,他偶尔会哼唱一首童谣,歌词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
海风骤起,卷起沙地里的船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苏哲望着浓雾笼罩的海面,忽然明白过来——那个穿着红裙的身影,那首不断响起的童谣,或许都和周明有关。
二十年了,被埋在海底的秘密,终于要随着沉船的碎片一起,被人一点点挖出来了。而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似乎正等着他一步步靠近,像是在进行一场早已设计好的游戏。
苏哲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管前方是深渊还是迷雾,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林晚晴,为了二十年前的真相,也为了那些被秘密困住的灵魂。
雾,又开始浓了。远处的海面上,仿佛有一艘模糊的船影在雾中沉浮,船头挂着的红灯笼,在雾里忽明忽暗,像一只窥视着小镇的眼睛。
周明的失踪像一块投入雾中深潭的石头,在苏哲心头漾开一圈圈寒意。半年前出院,去向不明,还会哼唱那首诡异的童谣——这绝非巧合。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在浓雾中一闪而过的红裙身影,与周明脱不了干系。
“去安康医院。”苏哲转身对王建国说,语气不容置疑,“我要知道周明出院前的所有情况,还有他最后接触过的人。”
王建国应着,刚要去发动摩托车,苏哲的手机又响了。是法医发来的消息,附带着几张照片:“苏队,周大海颈部的勒痕有新发现,边缘残留的纤维经检测,与一种老式渔网线成分一致,但上面还沾着微量的胭脂粉,牌子很老,二十年前雾隐镇的供销社卖过,据说当年林晚晴很喜欢用这个牌子。”
胭脂粉……红裙……林晚晴……
苏哲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着,那抹熟悉的栀子花香仿佛又飘了过来。周明是在模仿林晚晴?还是……他知道林晚晴当年遭遇了什么,在用这种方式复仇?
“王哥,你先去派出所调周明的户籍资料,越详细越好。”苏哲改了主意,“我去供销社问问那个胭脂粉的事。”
雾隐镇的供销社早就关了门,旧址在镇子中心的老街上,如今成了一家堆满杂物的仓库。苏哲找到钥匙打开门时,灰尘在从窗缝漏进的微光里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张味。
仓库深处堆着几个旧货架,上面还残留着些当年的商品包装。苏哲在最底层的货架上找到了一个褪色的纸盒,上面印着“海棠牌胭脂”的字样,和法医描述的牌子一致。盒子是空的,底部却粘着几根细长的头发,颜色乌黑,不像是老人的发质。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头发,放进证物袋。如果这头发是周明留下的,那他最近一定来过这里。
“有人吗?”外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
苏哲走出仓库,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清亮。
“您是?”
“我是这供销社以前的售货员,姓刘。”老太太眯着眼打量他,“听老王说你来查案子,问起海棠牌胭脂?”
苏哲点头:“您还记得这牌子?当年林晚晴是不是经常来买?”
刘老太叹了口气,往仓库里看了一眼,像是在回忆什么:“记着呢。那姑娘爱美,每次来都要买一盒,说这胭脂的颜色像海边日出时的霞光。二十年前出事前几天,她还来买过,当时脸色不太好,跟我说想攒钱离开雾隐镇,还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没有这么大的雾……”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离开?”
“没细说,就说家里的事太烦了。”刘老太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其实啊,那阵子镇上早有传言,说林家的‘晴海号’不地道,好像在偷偷运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林老爷子为这事儿,跟好几个人红过脸。晚晴那孩子聪明,怕是看出了什么,才想走的。”
这与“晴海号”走私古董的线索不谋而合。苏哲追问:“您知道周大海的儿子周明吗?他当年有没有来过供销社买胭脂?”
刘老太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周明那孩子小时候挺内向的,不爱说话,从没买过胭脂。不过……”她皱着眉想了想,“前几天我路过老码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在海边转悠,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手里攥着个红布包,看着有点像周明长大的样子。当时雾大,我没敢多看。”
红布包?苏哲心里一动:“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好像是往东边的礁石滩去了。”
礁石滩在雾隐镇最东头,那里怪石嶙峋,海浪拍打着礁石,常年雾气不散,据说连老渔民都不敢轻易靠近。苏哲谢过刘老太,立刻驱车赶往礁石滩。
车开到半路,雾气突然变得浓稠,能见度不足三米。苏哲不得不放慢车速,打开雾灯,隐约能看见路边的灌木在雾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就在这时,车载电台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随后竟传出了那首童谣,断断续续的,像是隔着海水传来:
“礁石硬,海草长,藏着秘密别声张;
红胭脂,花衣裳,等了二十年好漫长……”
苏哲猛地关掉电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绝不是巧合,对方在引导他去某个地方,或者说,在警告他。
赶到礁石滩时,雾稍微散了些。黑色的礁石在浪涛中沉默矗立,像是一群匍匐的巨兽。苏哲沿着滩涂往前走,脚下的沙子湿滑冰冷,不时能踢到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和碎木片。
走了约莫十几分钟,他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发现了一串新鲜的脚印,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却深得出奇,像是负重行走留下的。脚印尽头,放着一个红色的布包,正是刘老太说的那个。
苏哲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没有胭脂,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裙,布料有些陈旧,裙摆处绣着的银线已经氧化发黑,但那款式,分明就是二十年前林晚晴失踪时穿的那条!
裙子的口袋里,还塞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她在‘晴海号’上,他们把她推进海里了,我看见了……”
字迹潦草而用力,纸页边缘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透着一股极致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