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深夜。
冰冷的雨丝,像牛毛针一样扎在脸上。
冯家公馆门口,黄包车夫压低了帽檐,不敢多看一眼那两盏惨白的灯笼。
“闻香**,就是这儿了。”
许知意,或者说,闻香,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香云纱旗袍,走下车。
她抬头,黑漆大门上两个烫金的“冯府”大字,在雨雾中像两只窥探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张烧焦和檀香混合的诡异气味。
这味道,很不吉利。
“又是你?”
巡捕房的顾远探长,看见闻香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制服笔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闲人免进”。
“顾探长,别来无恙。”闻香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她不是巡捕,只是个拿钱办事的**。
专门处理这种,巡捕房觉得棘手,或者说,丢人的案子。
顾远上下打量她,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查什么案子?
“冯家的案子,我们巡捕房接手了。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是吗?”闻香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院内。
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冯家的家眷和下人,个个面如土色,像是见了鬼。
“冯太太请我来的。”
一句话,堵得顾远哑口无言。
他冷哼一声,侧身让开一条路,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
“装神弄鬼。”
闻香没理他,径直穿过庭院,走向那间灯火通明的正屋。
血腥味。
没有。
那股纸张和檀香的味道,却更加浓郁了。
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正屋的门槛很高,她提着裙摆跨进去。
一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恐惧。
屋子正中,地上躺着一个人。
不,准确说,是一个“纸人”。
死者是冯家老爷子,冯敬尧。
他穿着一身华贵的寿衣,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诡异的是,他的身上,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那些符纸层层叠叠,像一件用纸做成的寿衣,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张脸。
那张脸,青紫发黑,双目圆睁,嘴巴大张着,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
“这……”
饶是见多识广的闻香,看到这副景象,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这哪里是谋杀。
这分明是一场充满了诅咒意味的,献祭。
“发现尸体的时候,门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
顾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法医初步检查,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一间密室,一个被符纸包裹的死人,没有伤口,没有毒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闻香**,这次的案子,你怎么看?”
他就是在看她笑话。
看她这个所谓的“女侦探”,如何解释这超自然的现象。
闻香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寸一寸地扫过整个房间。
房间是标准的中式书房,红木家具,博古架上摆满了古玩字画。
一切都整整齐齐,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死者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她问。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用手帕捂着嘴,眼圈通红。
她就是冯太太。
“是……是今晚九点。老爷每晚都要在这个书房里看一会儿书,雷打不动。今晚过了时间还没出来,我让下人来叫门,怎么也叫不开……”
“后来,我儿子……我儿子情急之下,才带人把门撞开的。”
“一进来……就看到老爷他……”
冯太太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开始抽泣。
闻香的视线落在被撞坏的门锁上。
确实是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破坏的。
“在撞门之前,有人听到书房里有什么动静吗?”
众人纷纷摇头。
“老爷喜欢清静,他看书的时候,谁也不敢在院子里大声说话。”一个老管家模样的男人回答。
密室。
无外伤。
死状诡异。
这案子,确实透着邪气。
顾远见她半天不说话,嘴角的嘲讽更深了。
“怎么,闻香**也束手无策了?要不要我给你找个道士来问问,这是哪路神仙下的手?”
闻香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她缓缓蹲下身,凑近了尸体。
一股奇特的味道,钻入她的鼻腔。
不是檀香,也不是纸张的味道。
而是一种……很淡很淡的,苦杏仁味。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味道,她太熟悉了。
是氰化物!
可是,法医为什么没有检查出来?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视整个房间。
这一次,她看得更慢,更仔细。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书桌上的一只紫砂茶壶上。
她走过去,拿起茶壶,打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茶香飘了出来。
但在这茶香之下,隐藏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她又拿起桌上的茶杯,杯中还有半杯残茶。
她将茶杯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味道更明显了。
“顾探长。”
闻香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只小小的茶杯。
“我想,我知道冯老爷是怎么死的了。”
顾远一愣,随即嗤笑一声:“哦?愿闻其详。”
闻香没有直接回答。
她举起茶杯,对着光。
“这茶里,有毒。”
“不可能!”法医立刻反驳,“我检查过,所有的食物和茶水都没有问题!”
“你检查的是茶壶,还是茶杯?”闻香问。
法医愣住了:“……茶壶。”
闻香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走到顾远面前,将茶杯递给他。
“毒,只在茶杯里。”
“凶手的手法很高明。他在茶杯的内壁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药,遇水即溶。”
“冯老爷习惯自己倒茶喝。当他把滚烫的茶水倒进杯子里时,毒药就融化在了茶水中。”
“他喝下茶,当场毙命。”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闻香。
顾远的脸色更是精彩纷呈,青一阵白一阵。
他刚才还在嘲笑她,结果一转眼,她就找到了破案的关键。
这脸,打得也太快了。
“至于这些符纸……”
闻香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尸体上。
“它们不是用来杀人的。”
“它们是用来,掩盖真相的。”
“凶手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就是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所谓的鬼神之说上,从而忽略了真正的杀人手法。”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这件诡案的表皮,露出了里面冰冷的真相。
顾远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
他不得不承认,他小看这个女人了。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他强撑着面子,“那凶手是谁?这间书房是密室,凶手是怎么下毒,又是怎么离开的?”
闻香淡淡一笑。
“很简单。”
“凶手,根本就没有离开。”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冯太太,两个儿子,管家,还有几个贴身的下人。
“因为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
冯太太吓得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整个冯家公馆,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只有闻香,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出大戏。
她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再次蹲下身,凑近那些符纸。
这次,她闻到的不再是苦杏仁味。
而是一股极淡,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的香气。
是墨香。
但不是普通的墨。
是松烟墨,而且是加了麝香和冰片特制的松烟墨。
这种墨,整个上海滩,只有一家“翰林斋”有卖。
而且,价格昂贵,寻常人根本用不起。
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符纸,不是画的。
是印的。
凶手,用的是雕版印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