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的夏天,格外的熬人。
晌午的日头毒得像火盆,烤得土地冒着白烟儿,村东头老苏家院子里那棵上了年头的大槐树,叶子都晒得打了卷,蔫头耷脑的。
树荫底下,苏软软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黑陶碗,小小的脑袋垂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里。
碗里空荡荡的,被她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能映出她瘦得有些脱相的小脸。
可她还是在看,好像多看一会儿,碗里就能长出白米饭来。
“咕噜噜……”
(๑•́₃•̀๑)
她的小肚子又在**了,声音不大,但在知了都懒得叫唤的午后,却格外清晰。
苏软软赶紧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小肚子,脸颊有点发烫。她悄悄抬起眼皮,往堂屋那边瞄了一眼。
养母李秀莲正坐在门槛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看隔壁的王家婶子纳鞋底,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王家婶子压低了声音,朝苏软软这边努了努嘴:“秀莲,你家这丫头,真是越长越俊,一点不像村里的娃。”
李秀莲手上的针线活没停,嘴角撇了撇,声音尖细又带着点刻意压着的炫耀:“俊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赔钱货。要不是她那个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的娘当初留下了一大笔钱,谁稀罕养这么个娇滴滴的丫头片子。”
说到钱,李秀莲的腰杆子都挺直了些。
五年前,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一个穿着讲究但浑身湿透的女人,抱着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敲开了她家的门。女人神色慌张,说自己遇到了天大的急事,求他们帮忙照看孩子几年,等她回来,必有重谢。
说着,女人就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李秀莲一辈子都忘不了打开那个布包时的情形——厚厚的一沓“大团结”,还有各种各样的票。那笔钱,别说是在这个小村子,就算拿到城里去,也足够一家人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了。
从那天起,苏软软就留在了这个家里。
这些年,苏家盖了新瓦房,买了村里第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儿子苏宝强更是三天两头能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村里人都羡慕苏家日子过得红火,只有李秀莲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靠苏软软那个不知名的娘留下的钱撑着的。
可钱是苏软软的,福气却半点没落到她身上。
在李秀莲看来,这钱早晚是她苏家的。苏软软不过是个“存钱罐”,一个暂住在这里的“物件”。给她一口吃的,让她饿不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所以,早上苏软软只分到了半块剌嗓子的杂粮窝头。
到了中午,李秀莲给亲儿子苏宝强蒸了一碗嫩滑喷香的鸡蛋羹。那金黄的色泽,那被猪油和酱油激出的鲜香气,馋得苏软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小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
“看什么看!馋嘴的猫儿!”李秀莲端着碗从她面前走过,还不忘用指头戳一下她的脑门,“金贵东西也是你能吃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分到苏软软碗里的,是一勺稀得能照出人影儿的粥,里面就飘着几粒米。
她的小肚子怎么可能不饿呢?
饿得心里发慌,手脚都软绵绵的。
(◞‸◟)
她把怀里的豁口碗又抱紧了些,小鼻子在空气里用力地嗅了嗅。好像还能闻到中午那股子鸡蛋羹的香气,只是越来越淡了。
“软软也要吃肉肉,吃蛋蛋……(ᗒᗩᗕ)”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嘟囔着,软软糯糯的,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
她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在自己面前的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圆圈,代表碗。然后,她又在圆圈里画了一块方方的,代表鸡蛋羹。
她看着地上的“鸡蛋羹”,想象着这是真的。
“这个是给软软吃的,香香的,滑滑的。(~ ̄▽ ̄)~”她对着地上的画自言自语,小小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伸出手指,假装用勺子舀起一勺“鸡蛋羹”,然后小心地放进嘴里,还像模像样地咂了咂嘴。
“唔……好吃,真好吃呀。(❤ω❤)”
她玩得很认真,仿佛真的吃到了东西,饿得发慌的肚子好像都舒服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比她大三岁的苏宝强,挺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他嘴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蛋羹渍,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弹弓,那是他爹昨天刚从镇上给他买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树下的苏软软。
“喂!赔钱货!你在这里偷懒!”苏宝强的声音又粗又响亮,带着一股子被惯出来的蛮横。
苏软软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赶紧用脚把地上的画给踩掉了。她不敢看苏宝强,小脑袋垂得低低的,声音细若蚊蝇:“没……没偷懒。(´;︵;`)”
“还敢犟嘴!”苏宝强几步就冲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娘让你去拔猪草,你躲在这里玩泥巴!信不信我告诉娘,让她晚上不给你饭吃!”
“我没有……”苏软软小声地辩解,眼圈有点红,“太阳公公太厉害了,等下凉快一点,我就去拔草草……(◞‸◟)”
“借口!就知道偷懒!”苏宝强早就看这个白白净净、长得比自己好看的“妹妹”不顺眼了。村里的大人都夸她长得俊,像城里来的娃娃,这让苏宝强心里很不舒服。凭什么她一个靠我们家养的赔钱货,比我还招人喜欢?
他伸出脚,一脚就踢翻了苏软软抱在怀里的豁口碗。
“哐当——”
黑陶碗在地上滚了两圈,磕在槐树根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这个碗,是当初那个女人留下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说是孩子娘用过的。李秀莲嫌它又旧又破,但苏软软却宝贝得不行,每天吃饭都用它,晚上睡觉前还要擦干净放在枕头边。
现在,它被踢飞了。
苏软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滚到墙角的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自己的嘴唇,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委屈又心疼。
(。•́‸•̀。)
“哭!哭什么哭!丧气鬼!”苏宝强看到她哭,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更加得意了,“一个破碗而已!再哭,我连你睡觉的草窝都给你点了!”
他说着,还耀武威扬地拉了拉手里的弹弓。
苏软软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慢慢地爬过去,伸出颤抖的小手,把那个碗捡了起来。碗身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她的碗,坏掉了。
就像她的家一样,也是坏掉的。
她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她只有这个碗,好像能感觉到一点点妈妈的温度。现在,连这点念想,也被踢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