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怎么走出百乐门那间呛人烟味的经理室的,西棠脑子一片空白。
那条挂满月份牌的走廊,她魂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西耀跟在**后头,得了天大的好处,絮叨个没完。
“谢谢姐,我就知道姐最疼我。”
他嘴里的话,成了嗡嗡的蝇叫,再也钻不进她耳朵。
黄浦江的潮气混着夜风吹来,刮在脸上,又湿又冷。
她就站在百乐门的侧门口,面前是来来往往的黄包车,还有黑色的轿车。
霓虹灯的光在她脸上闪烁。
有些刺眼。
她招手叫了辆车。
报出个地址,整个人就栽进了破坐垫里。
车夫一跑起来,十里洋场的高楼就都往后退。
很快,高楼的影子被矮屋檐吞吃干净。
空气里的香水味没了,换成了隔夜饭菜的酸臭。
腻人的小曲儿也听不见了,只有隔壁的咳嗽声,和孩子的哭闹。
这里才是她的世界。
独属于西棠的世界。
车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停稳。
西棠付了车钱,推门进去。
屋子小的可怜。
一张硬板床,一个油漆剥落的梳妆台,就占满了。
她甩掉高跟鞋。
赤脚踩上水泥地,脚底板冰的一抽。
她一步步挪到床边。
床底下,有个落了灰的樟木箱子。
箱子打开,冲出一股干净的樟脑丸味儿。
她拨开几件洗到发白的旧衣服。
从最底下,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旗袍。
叠的四四方方。
水绿色的杭绸料子。
在昏暗的灯下,那绸面淌着一层柔光。
领口和袖口拿银线绣了栀子花,小小的,碎碎的。
是她跑断了腿,在霞飞路才淘换到的素净样子。
这件衣裳,是她从牙缝里一分一分抠出来的钱买的。
西棠本来盘算着,等过年穿上它,给自己放一天假,去城隍庙吃碗热酒酿圆子。
可现在,它要提前见人了。
去见那个素未蒙面的男人。
西棠把旗袍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她走到梳妆台前。
镜子是便宜货,照出的人影模模糊糊的。
她坐下,拿起一根用了一半的螺黛牌眼线笔。
百乐门的台柱子,当家花旦,众多老板豪掷千金的西棠**,谁也想不到竟会过的这般寒酸。
所谓人间风光都只是假象。
......
“囡囡啊,女孩子家,最要紧的就是自爱。”
小时候阿娘替她梳头时,温热的手掌抚过她头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那时候,她们还住在乡下,屋前有棵大大的香樟树。
阿娘说,女孩子要像香樟树一样,干干净净,站得笔直,才不会被人看轻。
自爱?
西棠看着镜子里自己发白的嘴唇,忽然很想笑。
她十六岁被他们哄着卖进百乐门,用歌声和笑脸去换钱给西耀读书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她用每个月大半的血汗钱去填补那个无底洞的家时,他们又在哪里?
西棠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鸣响毫无预兆地贯穿了她的脑袋。
熟悉的声音,隔着几十里的距离,清晰地扎进她的脑海。
是她阿娘的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兴奋和算计。
【西耀刚才托人带话回来,说是成了!棠棠答应了!】
【哎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气!那可是孟督军啊!】
【阿拉棠棠要是真能攀上这根高枝,那我们家就发达了!西耀以后在巡捕房,哪个还敢欺负他?说不定还能弄个官做做!】
【五百块算什么?只要督军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吃一辈子了!】
嗡——
西棠脑子要炸开了,控制不住的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真是够了!
她手里的眼线笔狠狠砸了出去。
“哐当!”
笔尖在镜子上刮出一条黑痕,又深又刺眼。
西棠在也撑不住了,人软了下去,顺着梳妆台滑到地上。
她蹲着,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肩膀抖的停不下来。
一滴泪。
两滴泪。
滚烫的,砸在她身前的水绿色丝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水印。
她最宝贝的旗袍,还是脏了。
不知道渡过了多久,窗外弄堂里安静下来。
西棠缓缓的,抬起了头,脸上是干掉的泪痕,有一丝的冰凉。
她扶着凳子腿,一点点站起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弯腰,面无表情地捡起地上的那支眼线笔。
然后,她重新坐回了梳妆台前。
这一次,她的手稳如磐石。
她对着那面有了划痕的镜子,眼角微微上挑,熟练地勾勒出一条流畅而妩媚的眼线,眼尾拉长,带着三分风情,七分冷漠。
她擦上最艳的口红,那红色像血,也像一团燃烧的火。
妆画好了。
她对着镜子,慢慢地,牵起嘴角,挤出一个她练了千百遍的,最妩媚动人的笑。
镜子里的女人,眉眼含春,风情万种。
笑意勾人。
倘若这是她西棠必须要选择的路,那为什么她不将孟权舟牢牢的拴在手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