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他亲手堆的柴火,火里掺了桃木钉。转世成医女,我鬼使神差救了他一命,
还治好了他脸上那道疤。他大婚那日,我混在人群里数新娘嫁衣上的金线,
一圈圈像极了我树妖真身的年轮。喜轿路过老槐树,他突然下马抚摸树干:“这树,
像我一位故人。”轿帘掀开,新娘探头娇嗔——那张脸,竟与我前世一模一样!
1、我死那天,萧珩亲手堆的柴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我修炼三百年的槐树真身,
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声。树皮在高温下卷曲、焦黑,曾经青翠欲滴的叶片瞬间化作飞灰。
但这皮肉之苦,远不及树心深处传来的、被硬生生钉入的桃木钉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那混杂在柴火里的、淬了符水的桃木钉,每一根都带着破邪诛妖的诅咒,
由他亲手、一根根、带着狠绝的力道,深深楔入我木质脉络的核心,确保我魂飞魄散,
永不超生,断绝任何一丝转圜的可能。那天的场景,是我转世为人、成为医女阿芜后,
每一个深夜里最痛、最清晰、也最绝望的梦魇: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下来,
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那曾为他遮风挡雨、洒落荫凉的庞大本体,
此刻被碗口粗、浸过黑狗血的冰冷铁链死死缠绕捆缚,曾经舒展的枝桠被粗暴地折断、扭曲,
无力地低垂着。叶片在极致的恐惧中簌簌发抖,发出细微而绝望的呜咽。
周围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无数火把熊熊燃烧,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交织着恐惧、厌恶、狂热与一种病态兴奋的脸孔。
他们口中整齐划一地高喊着“诛妖”、“邪祟当诛”、“还我清平”的口号,
声浪汇成一片要将我彻底淹没、碾碎的洪流。他,萧珩,一身染着风尘与血气的玄色重甲,
像一尊冰冷的杀神,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跳动的火舌在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双曾盛满月下柔情、在我枝叶婆娑的阴影里对我诉说“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万里的死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的右手,
紧紧攥着一根尖端被削磨得极其锋利、隐隐泛着暗红色朱砂光泽的桃木钉,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阿槐……”他干涩嘶哑的声音,竟奇迹般地穿透了鼎沸的嘈杂,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割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为何……为何偏偏是你?
”那声音里裹挟着沉痛的质问,一丝难以置信的悲怆,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到几不可闻的颤抖。那颤抖,
像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在我感知里无限放大,带来更深的凌迟。
我无法回答。妖力被那些所谓的“得道高人”用密密麻麻的符咒死死压制。
连凝聚人形发出一声辩驳都做不到,只能通过剧烈摇晃、发出悲鸣般沙沙声的枝叶,
传递着无声的控诉与哀求。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耗费百年修为替你挡下了那支见血封喉的毒箭?因为我爱你,爱得忘了自己是异类,
忘了人心隔肚皮,忘了这世间容不下真心?“将军!莫要被这妖物的表象迷惑了!
”一个须发皆白、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排众而出,“此妖气冲天蔽日,
盘踞此地日久,吸食地脉灵气,更兼魅惑人心!证据确凿!它潜伏在将军身边,以美色惑你,
吸你阳气,乱你心神,其心可诛!今日若不除之,必成祸国殃民之大患!将军当断则断!
”萧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战。再睁开时,那最后一丝挣扎与不忍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薄冰,
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纯粹到令人胆寒的冷酷杀伐之气。“点火!”他猛地挥手,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不容置疑。
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被泼洒上来,瞬间浸透了我的根系和树干。紧接着,
无数燃烧的火把带着呼呼的风声,如同流星雨般被投掷过来。轰——!
烈焰如同被释放的凶兽,咆哮着瞬间腾起,疯狂地吞噬、撕咬着我的身体!
树皮在极致的高温下爆裂开来,滚烫的汁液如同我流不尽的滚烫眼泪汹涌而出,
又在瞬间被烤干。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每一根骨骼都在哀嚎。
就在意识被这无边业火撕扯得即将彻底溃散之际,透过扭曲跳跃、令人窒息的火幕,
我看到萧珩一步步走到近前。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苍白,
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欲绝——有深入骨髓的痛,有被欺骗的恨,
有身为将军必须诛杀邪祟的决绝,
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根淬了朱砂、闪着不祥寒光的桃木钉。“妖物惑人,当诛!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像是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理由,
又像是在给周围所有人、给这天地一个冠冕堂皇的交代。那尖锐的桃木钉,
带着世间最恶毒的破邪诅咒和他亲手施加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
狠狠地、精准无比地钉入了我树心最深处、妖丹所在的位置!
噗嗤——那声音并非来自物理的穿透,而是仿佛来自灵魂本源最深处的哀鸣。
不是木头被硬物刺穿的闷响,
而是某种维系着生命、情感、记忆的核心被彻底摧毁、粉碎的爆裂声。我的妖丹,
那颗凝聚了三百年日月精华、承载着所有孤寂岁月与对他炽热爱恋的妖丹,瞬间崩裂。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记忆、所有三百年的等待与痴念,
都在那一刻被这枚冰冷的桃木钉钉死、被这无情的烈焰点燃而彻底的终结。
最后的意识碎片里,是他那双赤红欲裂、盛满了无法言说绝望的双眼,
和那句在烈焰呼啸、人群欢呼声中依旧清晰无比、冰冷刺骨的最终判决。灼痛撕裂魂魄,
意识沉入无边死寂的黑暗。2、再醒来,鼻尖萦绕着艾草苦涩却令人心安的清香,
不再是千年古树吞吐的、带着草木清冽的天地灵气。我成了一个凡人。一个名叫阿芜的医女,
独自住在边陲一个名叫“落霞镇”的小地方。简陋的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清秀,
却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寡淡与苍白,
眉眼间只有一丝若有似无、连我自己都捕捉不到的熟悉轮廓。唯独声音,
诡异地保留了几分前世身为树妖阿槐时的清泠质感。许多前尘往事如同被水洗过,
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然而,那场焚身之火的每一个细节,
火光后他那双赤红绝望、冰冷决绝的眼,却如同烧红的烙铁,
深深地、清晰地烙印在我的魂魄深处,成为我转世后挥之不去的印记。
3、命运这只翻云覆雨的手,总爱开最残忍的玩笑。一个飘着细碎雪沫的冬日黄昏,
我那间小小的、门板吱呀作响的医馆,被人用近乎撞碎的方式粗鲁地推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倒灌进来。几个穿着边军制式皮甲、满身风尘与血污的彪悍军汉,
抬着一个几乎成了血葫芦、气息奄奄的人冲了进来,沉重的脚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发出咚咚的闷响。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屋内的草药香。那人身上的玄甲残破不堪,
露出底下被血浸透的里衣,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凝结的污血和尘土,
一道狰狞翻卷、深可见骨的刀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几乎贯穿了他整张左脸,皮肉外翻,
惨不忍睹。“大夫!快救人!救救我们将军!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焦灼如困兽的壮硕汉子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将军?
我的心猛地一沉。就在这时,担架上那个血人似乎被这喧闹惊动,
极其痛苦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露出一线眸光——只一眼!
那双即使被剧痛折磨、被血污模糊,却依旧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
瞬间像两支淬了冰的利箭,将我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萧珩!
前世亲手堆柴、点火、钉入桃木钉将我挫骨扬灰之人。今生重伤垂死,如同待宰的羔羊,
竟然落在了我这个转世仇敌的手里。心口仿佛被那枚烧红的桃木钉再次狠狠凿穿。
尖锐的剧痛让我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恨意如同北地最凛冽的寒流,
瞬间从头顶浇灌到脚底,几乎冻结了我的血液。
疯狂而充满诱惑的念头在脑海中尖叫:抓起手边那根沉甸甸、用来捣碎坚硬药材的青铜药杵,
只需一下!狠狠地砸下去!砸碎他的头颅!前世血债,今生血偿!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他因剧痛而不时抽搐的身体上,
最深的伤口还在汩汩渗出刺目的、温热的鲜红……就在那恶念即将支配手臂的千钧一发之际,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违背了所有的理智与恨意,
精准而迅速地摸向了柜台里那个装着上好金疮药的青花瓷瓶。“关门!打热水!
拿最干净的布来!快!”我的声音冲口而出,出乎意料的冷静、平稳,
甚至带着一种前世为树妖时也未曾有过的、属于医者的沉凝力量。这声音仿佛不是我的,
而是某个寄居在我身体里的陌生人发出的指令。清理腐肉,缝合深可见骨的伤口,
敷上特制的生肌续骨膏药……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一丝不苟,近乎机械般的精准。然而,
每一次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布满薄茧的皮肤,都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前世被烈火焚烧、被桃木钉贯穿的蚀骨剧痛,
他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当诛”,与眼前这具脆弱温热、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的躯体,
形成了荒诞绝伦、令人窒息的对比。我不敢,也不能去看他的眼睛,
怕那深渊般的目光再次将我吞噬,怕自己会在他眼中看到前世阿槐的倒影,
更怕看到那熟悉的冰冷与审视。他时而陷入深度昏迷,时而又被剧痛折磨得意识模糊,
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苦**。在他烧得糊涂、神志不清的呓语里,
我捕捉到了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名字:“阿……槐……”阿槐。那是我的乳名。
他曾无数次在月下,温柔缱绻地唤过这个名字。我的手猛地一抖,
正在缝合伤口的银针差点扎偏位置。一股汹涌的、带着无尽委屈和酸楚的泪意猛地冲上眼眶,
又被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压了回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旧梦不可追,阿槐早已死在那场焚身之火里,连骨头都烧成了灰烬,随风飘散。现在活着的,
背负着这具躯壳和满心伤痕的,只是医女阿芜。一个与他前尘往事再无瓜葛的陌生人。
他伤势沉重得超乎想象,在我那间简陋得只有一床一桌一药柜的医馆里,一躺就是月余。
浓重苦涩的药香渐渐弥漫了这狭小的空间,成为挥之不去的背景气味。沉默,
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厚实、也最安全的屏障。当他意识清醒时,
那双锐利的眸子偶尔会落在我忙碌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审视。
我总是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可能的视线交汇,
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捣药、换药、清洗染血的布条这些琐碎却必要的事务中。有时,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长久地停驻在我身上,
仿佛要剥开我这副新生的、平凡寡淡的皮囊,
看清内里是否还藏着那株焦黑的、名为阿槐的残魂。每当这时,我便将头垂得更低,
几乎埋进药碾里,用更用力的捣药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看似死水般沉寂的月余时光,并非全然的真空。一些微澜在沉默的湖面下悄然涌动,
命运的丝线在无声地缠绕、收紧。4、他胸前那道几乎致命的伤口需要每日清理换药,
以防腐肉滋生、伤口恶化。起初,他极其抗拒,浑身肌肉绷紧如铁块,
眼神警惕得像一头濒死犹斗的孤狼,充满了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不信任。我只能硬着头皮,
用最冷静、近乎命令般的语气对他说:“将军,伤口若再次崩裂,
失血过多或是引发高热脓毒,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请务必配合。
”我的手指带着常年劳作形成的薄茧,沾着微凉却药效强劲的生肌膏药,
触碰到他滚烫、紧绷、布满伤痕的皮肤时,两人都会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微微一颤。
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是伤口被触碰的剧痛,
还是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那颗心脏有力的、带着生命节奏的搏动,一下,又一下,
沉稳地敲打着我的指尖,也仿佛敲打着我尘封已久、布满尘埃的记忆之门。有一次,
我低头专注地处理一处边缘开始渗血的伤口,一缕不听话的、枯黄的发丝从鬓角垂落下来,
轻轻拂过他**的、线条分明的锁骨。他的身体骤然僵住,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刹那停滞了。
我心下一慌,下意识地抬手将那缕碍事的头发匆匆别到耳后,
指尖却在不经意间擦过了他颈侧温热的皮肤,那温度烫得惊人。慌乱抬眼时,猝不及防地,
正正撞进了他深潭般幽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审视,
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我完全看不懂的浓烈情绪——惊疑、困惑、一丝恍惚,
还有……某种深藏的痛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异常沙哑:“我们……是否曾在何处见过?”我的心跳瞬间如万马奔腾,
几乎要破腔而出!面上却极力维持着波澜不惊,
甚至带上一点医者被打扰了专注工作的不耐烦:“将军说笑了,民女世代久居这边陲小镇,
粗鄙不堪,如何能得见贵人真颜?莫要乱动,仔细伤口。”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破绽。
5、伤口终究还是未能幸免,引发了凶险的高热。他烧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时而冷得牙齿打颤,裹紧所有能抓到的被褥,时而浑身滚烫如火炭,烦躁地撕扯着衣襟。
战场上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侯,此刻褪去了所有铠甲与光环,
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我别无选择,只能在他那张简陋的床榻边守了整整一夜。
用冰冷的井水浸湿布巾,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擦拭他滚烫的额头、颈侧和手臂,
试图为他降温。他陷入混乱而痛苦的梦境,呓语断断续续,
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疼……别钉……阿槐……别……”当他烧得糊涂,
无意识地、用滚烫得吓人的手指猛地抓住我为他擦拭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口中含糊不清却执拗地喊着“阿槐……阿槐……”时,
积蓄已久的眼泪几乎要冲破堤防,汹涌而出。
前世被烈火焚身的极致痛楚、被桃木钉钉穿树心的绝望,
与眼前这个脆弱无助、在病痛中呼唤着我名字的男人形象,荒诞而残忍地重叠在一起。
一种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悲凉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僵在那里,任由他紧紧抓着,
感受着他手心灼人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直到他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陷入更深沉的昏睡,
我才轻轻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抽回了自己早已麻木的手腕。
那晚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冰冷如霜,照亮了他汗湿的鬓角、紧蹙的眉头,
也照亮了我内心那一片冰火交织、煎熬翻腾的废墟。6、有一次,
我在为他更换胸前被血水浸透的绷带时,一个不起眼的、枯黄卷曲的小东西,
从他贴身的、沾染着血迹和汗渍的里衣缝隙里滑落出来,无声地掉落在同样陈旧的床榻上。
我下意识地弯腰捡起——触手干涩脆弱。摊开掌心,
那赫然是一片早已失去所有水分、叶肉几乎消失殆尽,
但脉络却依旧清晰可见、顽强保持着形状的槐树叶!那叶形,那叶脉走向,
正是我前世本体上最常见的叶子形状。
指尖仿佛被那枯叶残留的温度或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烫到,我猛地攥紧了拳头,
枯叶在我掌心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何时收藏了这片叶子?为何要如此贴身地藏着?
是出于对往昔的怀念?是对亲手毁灭之物的愧疚?
还是……某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证明?强压下心底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