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兮的手套磨出了第三道细纹时,她刚好把107路公交拐过和平街的老槐树。
这是她开这条线的第五年,
晨光的角度、早点摊蒸笼冒起的白汽高度、甚至每个站牌下固定等车的老面孔,
都像刻在方向盘的纹路里——六点零三分,油条摊的香气会飘进车窗;六点零五分,
张奶奶会提着布袋子在第三个座位坐下,絮叨两句孙子的月考成绩。但今天的雾太稠了。
清晨的白雾裹着公交车,像浸在冷水里的棉花,车窗很快凝上一层薄汽。
沈若兮抬手按了按空调,热风刚吹起,后门的刷卡器“嘀”了一声——很轻,
不像上班族赶时间时的急促,倒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是一对父子。
父亲穿着件洗得发蓝的藏青外套,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手指关节泛着冷白,
攥着一张纸币投进钱箱时,动作慢得近乎凝滞。孩子被他牵在手里,顶多五六岁,
穿的浅灰毛衣领口歪着,小脸白得像雾里的纸,嘴唇抿成一条没血色的线。
他没像其他孩子那样扒着扶手东看西看,只是贴着父亲的腿,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脚尖轻轻蹭着地板,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公交车继续往前开,
报站器的电子音在雾里散开来:“下一站,幸福小区,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车厢里很静,后排的大爷在打盹,前排的姑娘对着手机打字,
只有引擎的轰鸣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那对父子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父亲背对着镜头,
沈若兮只能看见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孩子靠在他身上,头微微垂着,
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额头,连呼吸的起伏都淡得几乎看不见。沈若兮又看了一眼后视镜。
这次,孩子刚好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却没聚焦,像是在看车窗外面的雾,
又像是在看后视镜里的她。四目相对的瞬间,
沈若兮的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那孩子的眼神太静了,静得不像个孩子,
倒像盛着一汪冻住的水。父亲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侧过头,手轻轻按在孩子的后脑勺上,
把他的脸按回自己怀里。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公交车晃了一下,
是压过了路口的减速带。沈若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掌心渗出点汗。她见过太多乘客了,
赶早班的疲惫、送孩子的絮叨、老人的慢悠悠,
可这对父子不一样——他们像两个被雾裹住的影子,明明坐在那里,
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里”的陌生。没有交谈,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像被刻意压低,
仿佛只要再轻一点,就会消失在这晨雾里。雾还没散。后视镜里,
最后一排的两个身影缩在靠窗的角落,被窗外飘进来的冷雾笼着,
模糊得像一幅没画完的素描。沈若兮咬了咬下唇,想回头问一句“孩子是不是不舒服”,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个公交司机,每天重复着相同的路线,
管太多闲事干什么呢?可那孩子白得像纸的脸,还有父亲绷得发紧的肩膀,像两颗小石子,
轻轻落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说不清的不安。车窗外,油条摊的香气又飘了进来,
可这次,沈若兮没闻到熟悉的油香,只觉得那雾里,好像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正随着公交车的行驶,一点点靠近。沈若兮把107路公交停进终点站车库时,
暮色已经漫过了围墙。傍晚的风裹着深秋的冷意,从车窗缝里钻进来,
她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习惯性地绕着车厢检查——这是她五年的老规矩,
怕乘客落下钱包、围巾之类的东西。后排靠窗的座位还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
像刚有人坐过,却连一丝体温都没来得及留下。沈若兮伸手摸了摸椅面,
指尖触到的不是布料的软韧,而是一种浸骨的冷,像按在了结着薄冰的玻璃上。她皱了皱眉,
明明下午阳光还算暖和,怎么这座位凉得这么奇怪?她扫了眼全车,空无一人,
只有车载电视还在循环播放着安全提示,声音在空荡的车厢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莫名让人心里发毛。“大概是风灌进来的吧。”她小声嘀咕着,随手关了电视。
反正父子俩多半是提前在哪个站下了,她记不清也正常——毕竟今天跑了八趟来回,
乘客来来往往,哪能每个都记住。直到晚上收班,她在调度室清点钱箱时,
那股寒意才顺着指尖重新爬上来。钱箱里的零钱大多是皱巴巴的纸币和叮当作响的硬币,
她指尖划过一张硬挺的“纸币”时,顿了顿——这触感不对,不是普通的纸,
粗糙得像晒干的草纸,还带着点潮湿的霉味。她把那张“钱”抽出来,
借着调度室昏黄的灯光一看,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零钱“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那根本不是人民币。泛着暗黄的纸面上,印着模糊不清的黑色纹路,
正中央是歪歪扭扭的“冥通银行”四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个面目狰狞的阎王像,
嘴角咧开的弧度像在笑,又像在哭。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纸的边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印子,
像干涸的血,又像雾水里泡久了的锈迹。“谁……谁恶作剧?”她声音发颤,
弯腰去捡地上的零钱,却发现还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冥币混在硬币堆里,冷不丁地躺在那里,
像三只盯着她的眼睛。她疯了似的冲回车库,调出下午的监控录像。
屏幕上的画面一开始还算正常,公交车行驶在雾里,乘客们或打盹或看手机,
直到那对父子上车——刷卡器“嘀”的一声响后,父亲抬手投币的动作在屏幕上顿了顿,
接着就像被什么东西模糊了似的,他的手明明抬着,却没看到任何硬币或纸币掉进钱箱,
那“投币”的动作更像在空比划。沈若兮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把画面调慢,
死死盯着最后一排。那对父子坐下后,身影开始变得奇怪——不是清晰的人形,
而是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边缘在屏幕上忽明忽暗,有时甚至会透明一半,
能看到他们身后的车窗。更恐怖的是,当镜头扫到孩子的脸时,那孩子突然抬起头,
对着监控的方向“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他没有瞳孔,眼窝是两个漆黑的洞,嘴唇动了动,
像是在说什么,可监控里只有电流的“滋滋”声,什么都听不见。她又往后调,
想看看他们是在哪一站下的车。可从幸福小区到终点站,整整四十分钟的路程里,
那对父子始终坐在最后一排,没有起身,没有说话,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直到公交车开进终点站,乘客们陆续下车,监控画面突然闪了一下,满屏都是雪花点,
再恢复正常时,最后一排已经空了——没有他们起身下车的画面,没有开门的声音,
他们就像被雪花点吞了一样,凭空消失了。沈若兮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
她想起早上孩子那双静得像冻水的眼睛,想起父亲绷得像拉满弓的肩膀,
想起后排座位那浸骨的冷——那些根本不是错觉!第二天一早,
她顶着黑眼圈找到跑同一条线的同事老周,结结巴巴地说起那对父子和冥币的事。
老周原本叼着烟的手顿了顿,脸色变了变:“你说……藏青外套,领口扣到顶?
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对!对!你见过他们?”沈若兮抓住一线希望。
老周却猛地掐灭了烟,声音压得很低:“前个月老李也说见过这么一对父子,
说他们上车不投币,身影怪怪的,当时我们都笑他老眼昏花。结果没过几天,
老李开车时突然晕过去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医生查不出毛病,
只说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沈若兮的腿一软,差点站不稳。
她又去问常坐107路的乘客,
张奶奶、后排打盹的大爷、前排打字的姑娘……所有人都摇着头说“没见过”,
有人甚至疑惑地看着她:“若兮啊,你是不是太累了?
最近哪有什么穿藏青外套的父子坐公交啊?”没人记得他们。
就像他们从来没上过107路公交,从来没出现在这雾里一样。沈若兮回到家,
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外的雾又开始浓了,像要钻进屋里来。她坐在沙发上,
盯着自己的手——早上出门时,她明明把钱包里的零钱都换成了新的,可现在,
钱包的夹层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张冥币,正是她昨天从钱箱里拿出来的那种,
边缘的暗红色印子好像更鲜艳了。这时,手机突然“叮”了一声,弹出一条陌生短信。
她颤抖着点开,屏幕上只有一行字:“明天还坐你的车,谢谢司机阿姨。
”发件人的号码是一串乱码,她回拨过去,提示“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窗外的雾里,
好像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个小孩的低语,细若游丝,像在说:“爸爸,
我们明天还坐那辆车好不好?”沈若兮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牙齿不停地打颤。她知道,
那对父子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在等,等明天的107路公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