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执棋人夜浓得像是泼翻的墨。最后一拨客人喧嚣着散去,醉仙楼的灯笼也熄了大半。
我,怜月,或者说云舒,终于能卸下那一身浸透了酒香与脂粉味的“皮囊”。铜镜里的脸,
依旧美得惊心,也空洞得吓人。我慢吞吞地摘下发间那支太子今日才赠的赤金点翠凤凰步摇,
这东西沉得很,压得人脖子酸。刚把它丢进梳妆台上那个快要满出来的珠宝匣子里,
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靖王上次来时,随手扔给我的一枚羊脂玉扳指。通体莹白,
内侧却刻着一个极小的、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的“珩”字。我盯着那扳指出神,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极轻的风。烛火猛地一摇。心跳漏了一拍,我立刻垂下眼,拿起犀角梳,
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及腰的长发,仿佛什么都没察觉。能不经通传、避开所有护卫眼线,
在这深更半夜如入无人之境潜入我房间的,这京城里,只有一个人。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清冷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锐利金属的气息。他没立刻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像是有实质,冷冰冰地刮过我的后颈,然后,
落在了我堆满奇珍的梳妆台上。“太子送你东珠,”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
甚至算得上平静,却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在这暖香浮动的闺房里硬生生割开一道口子,
“三弟赠你玉璧,连我那好七弟……都开始为你写些酸诗了。”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他已经到了我身后。铜镜里映不出他的脸,只能看到一片玄色的衣角,绣着暗金色的蟒纹,
尊贵,又压抑。我放下梳子,转过身,想如往常一样跪下。膝盖还没弯下去,
下巴就被两根冰凉的手指猛地钳住,力道大得让我怀疑骨头会不会碎掉。被迫抬起头,
直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萧景珩。我的主人,靖王殿下。烛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轮廓,俊美,却也冰冷坚硬得像雕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眼底那片浓黑里,翻涌着我看不懂,却本能感到危险的东西。“我的雀儿,”他俯身,
逼近,气息几乎喷在我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羽翼丰满了,就想飞?
”下巴疼得发麻,但我连眉头都没敢皱一下。心里飞快地转着——他今天不对劲。往常他来,
要么是听取汇报,要么是下达指令,直接,冰冷,像对待一件称手的工具。
从没有过这样的……带着怒意的审视。是因为七皇子吗?还是我最近风头太盛,
引来了他额外的“关注”?“殿下说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柔软,温顺,
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怜月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羽毛也好,爪子也罢,
都是为殿下而生。没有殿下的笼子,雀儿早就冻死、饿死,或者被野猫撕碎了。怎么敢想飞?
”这话半真半假。命是他救的,本事是他教的,这醉仙楼的花魁身份是他一手打造的。
我是他埋在泥泞里最见不得光、却也最好用的一把刀。飞?我能飞到哪里去?这京城的天,
早被他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动摇。
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清澈,惶恐,且绝对忠诚。这些年,伪装几乎成了我的本能。“是吗?
”他手指的力道松了半分,却沿着我的下颌线慢慢摩挲,那触感让我起了一层细密的战栗。
“太子为你一掷千金,三弟许你侧妃之位……这些,都不动心?”“黄金屋,
锁的是庸人;侧妃位,困的是痴女。”我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注视,语气放得更轻,
更柔,却字字清晰,“怜月所求,从不是这些虚妄之物。殿下知道的,怜月只想要……自由。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很轻,几乎含在嘴里。这是我们的默契,
也是我唯一被允许拥有的、微弱的念想。替他做完所有事,换我和弟弟真正的自由身。
他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终于松开了钳制我下巴的手。
那冰冷的指尖却转而捻起我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无意识地缠绕。
“自由……”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戏台子还没搭到最**,
主角就想谢幕?”他转身,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椅旁,自顾自坐下,姿态闲适,
仿佛这里是他靖王府的书房。“说说吧,我那三个侄子,如今到什么地步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今晚的危机暂时过去了。连忙敛衽,
走到他身侧稍远一些的地方站定,低声汇报,条理清晰。“太子殿下近来愈发急躁,
因北境战事不利,陛下已有斥责。他急于拉拢户部李尚书,知道李尚书好音律,
几次三番想邀‘怜月’过府献艺,都被我以‘楼中规矩’婉拒,吊足了他的胃口。三日前,
他酒后曾放言,必要为‘怜月’赎身。”萧景珩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示意继续。
“三皇子殿下心思更深。他从不提赎身,却屡次派人送来古籍孤本、名家字画,投我所好。
前日更借赏画之名,邀我游湖,言语间暗示,若我愿为他探听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将来未必不能许我一个安稳归宿。”我顿了顿,“他恐怕,
已经开始怀疑‘怜月’并非普通风尘女子,想收为己用。”“老七呢?”萧景珩问,
声音听不出波澜。“……七皇子殿下,”我迟疑了一下,
眼前闪过那双清澈明亮、写满担忧的眼睛,“他不同。他只是……常来听曲,
有时会说些宫外趣闻,或是不平之事。送过一支自己刻的竹笛,诗……也是写着玩的。
他似乎,真的只是把‘怜月’当作一个……可以说几句话的可怜人。”我说完,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萧景珩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想什么?评估七皇子的利用价值?
还是在琢磨我语气里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异常?“可怜人?”他终于开口,
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不知是针对七皇子,还是针对我,“他倒是心善。可惜,
这地方,最容不下的就是心善。”他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
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太子与老三的争端,火候还不够。”他淡淡道,
仿佛在说今晚的饭菜咸淡,“加把柴。我要他们最迟下个月,为了你,在明面上撕破脸。
”我心里一紧。这意味着我要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同时挑起两位皇子更直接的冲突。
“殿下,这样会不会太急?若引起陛下警觉……”“父皇?
”萧景珩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他老人家乐得看见儿子们争。不争,
怎么显出谁更配坐那个位置?至于你……”他再次伸手,这次却是用指背,
极其轻缓地拂过我的脸颊。那动作近乎温柔,却让我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保护好自己这张脸,还有这条命。”他的声音低柔下来,却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胆寒,
“戏要演得真,但不能真把自己赔进去。若让太子或老三碰了你……”他话没说完,
但未尽之意里的杀气,让我指尖瞬间冰凉。“怜月明白。”我低下头,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明白就好。”他收回手,转身走向窗户,身形似乎要融入外面的黑暗。
“七皇子那边……保持现状。一颗无心插下的棋子,或许能有意外之用。”话音落下,
人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扇窗微微晃动,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我站在原地,
许久没动。直到确认他真的走了,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没有珠宝,
只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色泽暗淡的银质长命锁。锁身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
穿着的红绳已经褪色发白。这是我身上唯一一件,与“怜月”无关的东西。
弟弟……他还活着吗?在萧景珩手里的某个地方,活着吗?我握紧那枚冰冷的锁,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窗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三更了。戏,还得唱下去。而且,
要唱得更卖力,更危险。太子,三皇子……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把这把火,烧得既旺,
又不至于引火烧身。至于七皇子萧景宸……我眼前又闪过他那双毫无阴霾的眼睛。
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地,刺了一下。赶紧摇摇头,把这不该有的情绪甩开。就在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贴身丫鬟碧珠压低声音、却难掩焦急的禀报:“姑娘,不好了!前头传来消息,
说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此刻正在楼下发火,指名要立刻见您!妈妈快要拦不住了!
”第二章局中雀太子萧景睿闯进我房里的时候,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酒气,还有怒气。
楼里的妈妈王嬷嬷跟在他后面,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赔罪:“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怜月姑娘她已经歇下了,这衣衫不整的,实在不敢污了殿下的眼……”“滚开!
”太子一脚踹翻了挡在眼前的绣墩,精美的绸面立刻沾上了他靴底的泥污。他眼睛发红,
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我太熟悉了,是男人被酒色和权势泡透了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孤要见怜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东西拦着?”我早已在听到动静的瞬间,
随手扯了件外衫披在寝衣外面,头发也是匆匆拢了一下,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这副模样,
落在急色之人眼里,恐怕比盛装时更添几分撩拨。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惊慌无助,
往后缩了缩,手指紧紧攥着衣襟,像只受惊的兔子。
“太、太子殿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眼眸低垂,不敢看他。
这副情态显然取悦了萧景睿,他挥退了还想说什么的王嬷嬷和跟进来的几个龟公。
房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酒臭和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
“怜月,”他逼近两步,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孤白日里送你的东珠,
可还喜欢?”“殿下厚赐,怜月感激不尽。”我小声回答,身体又往后挪了半分,
背脊几乎抵上冰凉的妆台。“既然喜欢,为何孤三番五次相邀,你总是推脱?
”他语气沉了下来,“李尚书的事,你是不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是说……你心里向着别人,
嗯?”他最后一个“嗯”字拖长了调子,威胁意味十足。指尖甚至试图来挑我的下巴。
我猛地侧头躲开,这次是真的带了三分惊惧。太子的脾气我知道,顺着他时千好万好,
一旦忤逆,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能再硬挡了。“殿下!”我抬起眼,
眸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水汽,要落不落,最是惹人怜惜,“怜月岂敢辜负殿下厚爱?
只是……只是楼里人多眼杂,李尚书又是朝中重臣,若贸然过府,恐对殿下清誉有损。
怜月人微言轻,死不足惜,但万万不能连累了殿下呀。”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的神色。
果然,听到“清誉有损”,他眉头皱了一下。太子这个人,好色,
但也极其看重名声和储君体面。见他有松动,我趁热打铁,语气更加哀婉:“怜月身在风尘,
身似浮萍,能得殿下青眼,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敢有更多奢求,
只愿能远远瞧着殿下安康顺遂,便心满意足了。”这话说得我自己都有点反胃,
但架不住男人爱听。尤其是萧景睿这种自负又需要崇拜的。他脸色果然又好看了些,
伸手想来拉我的手:“怜月果然识大体。只是孤对你,实在……”就在这时!“砰”的一声,
房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我和太子同时一惊,转头看去。门口站着的人,一身月白常服,
面如冠玉,正是三皇子萧景瑜。他脸上惯常的温润笑容此刻有些僵硬,
目光在我和太子之间迅速一扫,尤其在看到我衣衫不整、太子近在咫尺时,
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被他掩饰下去。他身后,
跟着一脸惶恐、试图阻拦又不敢的王嬷嬷。“大哥?”萧景瑜仿佛才看到太子一般,
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拱手行礼,“这么晚了,大哥还在怜月姑娘这里?真是好雅兴。
”太子萧景睿的好事被打断,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尤其是看到来人是自己一向忌惮的三弟,
那股邪火更是蹭蹭往上冒。他松开原本想抓住我的手,挺直了腰背,
端起储君的架子:“三弟不也深夜来此?怎么,也对怜月姑娘的曲子感兴趣?
”这话问得尖锐。谁不知道三皇子萧景瑜一向以“洁身自好”、“风雅不俗”自居,
很少涉足这等声色场所,至少明面上如此。萧景瑜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太子话里的刺,
从容道:“弟弟是听闻怜月姑娘前日赏画时,对前朝李思训的青绿山水颇有见解,心中敬佩。
恰好今日寻得一本相关的古籍注疏,想着或许对姑娘有所助益,便冒昧送来。
不想……大哥也在。”他目光转向我,语气温和,“怜月姑娘,打扰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来的“正当理由”(风雅之事),
又点出了与我私下有过交往(前日游湖赏画),还显得彬彬有礼,
倒衬得太子深更半夜闯入香闺的行为更加不堪。我心中暗赞,好一招以退为进,连消带打。
面上却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看看太子,又看看三皇子,低下头不说话,
把柔弱无助演到极致。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一个被他们权势倾轧、无法自主的可怜女子。
太子果然被激怒了。他本就因储位不稳而对能力出众、颇得朝臣好评的三弟心存嫉恨,
此刻见对方不仅打扰自己好事,还一副“我更懂怜月”的姿态,哪里还忍得住。“送书?
三弟倒是殷勤!”太子冷笑,“只是这醉仙楼终究是寻欢作乐之地,三弟一个‘雅人’,
来得这般勤快,不怕惹人闲话,说你表里不一么?”这话已经相当不客气了。
萧景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大哥言重了。怜者,爱也;月者,清也。
怜月姑娘身处淤泥而心向清辉,弟弟以为,其人其艺,值得尊重。并非所有来此之人,
都只为寻欢作乐。”他这话,明着捧我,
暗里却把太子划入了“只为寻欢作乐”的俗人一流。“你!”太子勃然变色,指着萧景瑜,
“萧景瑜!你少在这里跟孤掉书袋!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拉拢朝臣,结交名士,
现在连个妓子你也要跟孤抢?怎么,这储君之位,你也想掂量掂量?”“大哥!
”萧景瑜终于沉下脸,“此话从何说起!弟弟绝无此意!你我兄弟,
何至于为了一个……一个风尘女子,说出此等伤和气的话来?
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少拿父皇压我!”太子酒意上头,又被戳中心中最敏感处,
理智所剩无几,“孤看你是被这狐媚子迷了心窍!孤告诉你,怜月是孤看中的人,
你最好离她远点!否则,别怪孤不念兄弟之情!”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嬷嬷在门口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我缩在妆台边,指尖冰凉,
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火,点起来了,比预想中还要旺。萧景珩要的“撕破脸”,
恐怕就在今夜。但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们争斗中第一个被牺牲的祭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插了进来,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怒气:“大哥!三哥!你们在干什么?!
”七皇子萧景宸竟然也来了。他大约是听说太子去而复返闹事,急匆匆赶来的,
跑得额角都见了汗。他几步冲进房间,先是看到我脸色苍白、衣衫不整的模样,
眼中立刻腾起怒火,随即又看到太子和三皇子对峙的场面,眉头紧紧拧起。
他直接挡在了我和太子之间,虽然年纪最小,身材也不算魁梧,
但那护犊子的姿态却十分鲜明。“大哥,你喝多了!这是怜月姑娘的闺房,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闯进来!”萧景宸的语气带着指责,他是唯一一个,在这种场合下,
首先想到的是“这样不对”,而不是权衡利弊。太子正在气头上,
见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有点莽撞的老七也敢来指责自己,更是火冒三丈:“老七!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给孤滚出去!”“我不!”萧景宸梗着脖子,“大哥,你是储君,
更应爱惜羽毛,注重德行!如此逼迫一个弱女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弱女子?
”太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我对萧景宸吼道,“你看清楚!就是这个‘弱女子’,
把你和你三哥迷得神魂颠倒,跑来跟孤作对!老七,我告诉你,别被她那张脸骗了!
这种地方出来的,最会演戏!”“大哥慎言!”这次,是三皇子和七皇子几乎同时开口。
萧景瑜是出于维护自身形象和继续拉拢我的目的。而萧景宸,我能感觉到,
他是真的觉得这话侮辱了我。我看着挡在我身前的少年背影,
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算计”的弦,忽然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
很陌生的感觉,有点酸,有点涩,还有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但我立刻掐灭了它。不能心软,云舒。萧景宸的维护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他的出现,
只会让局面更复杂,也让我更危险。“够了。”我轻轻开口,声音不大,
却让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三个男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刚才趁机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神却努力做出强撑的坚强模样,
对着三人盈盈一拜。“三位殿下,都是天潢贵胄,金玉般的人物。今夜因怜月一人,
在此争执,若传扬出去,损了各位清誉,怜月万死难赎。”我语气凄然,“怜月卑贱之躯,
实不敢当。太子殿下厚爱,三殿下垂青,七殿下维护,怜月铭感五内。但正因如此,
怜月更不能成为殿下们兄弟失和的缘由。”我转向太子,深深一福:“殿下,夜已深,
您饮酒不少,还请以玉体为重,早些回府歇息吧。怜月……恭送殿下。”这话是恳求,
也是委婉的逐客令。当着三皇子和七皇子的面,太子若再强行留下,
那就真坐实了“逼迫弱女、德行有亏”的罪名。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狠狠瞪了我和萧景瑜、萧景宸一眼,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萧景瑜,
萧景宸,还有你……怜月!咱们走着瞧!”说罢,猛地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王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跟出去送。房间里只剩下我、三皇子和七皇子。萧景瑜最先恢复常态,
温声道:“让姑娘受惊了。大哥他……酒后失态,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注疏,还请姑娘收下。”我接过,道谢,姿态恭谨而疏离。
萧景瑜看了看一旁仍绷着脸的七皇子,又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道:“姑娘冰雪聪明,
当知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有时候,寻个安稳的倚靠,比什么都重要。今日之事,
姑娘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或许……是个出路。”他说完,也不多留,拱手告辞。这下,
只剩下我和萧景宸了。他还没从刚才的愤怒中完全平复,
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后怕:“怜月姑娘,你……你没事吧?
我大哥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多谢七殿下及时赶来。”我低声说,这次的道谢,
比刚才对三皇子多了两分真心,虽然依旧不多,“怜月没事。”“那就好,那就好。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懊恼起来,“怪我,来晚了!我该早些听说就赶过来的!
以后……以后我让我身边两个得力的侍卫,暗中在楼外照应着点,免得再有人来欺负你!
”我心中一凛。这怎么行?靖王的人一直暗中监视着这里,若多了七皇子的眼线,
很多事就不方便了。“殿下万万不可!”我急忙摇头,语气恳切,“殿下好意,怜月心领了。
但殿下是皇子,怜月是风尘女子,若让人知道殿下派人护卫于此,于殿下名声大大不利。
今日殿下为怜月仗义执言,怜月已感激不尽,绝不能再连累殿下了。”萧景宸还想说什么,
我抢先一步,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着他,声音轻得像羽毛:“殿下……您对怜月的好,
怜月都知道。只是……怜月命薄,福浅,承受不起太多。
殿下您……您就当怜月是这醉仙楼里的一缕烟,一阵风,听过,看过,也就罢了。
莫要……再为怜月涉险了。”这话我说得半真半假。不想他涉险是真,
怕他搅乱我的布局也是真。萧景宸怔住了。他看着我,那双总是清亮坦率的眼睛里,
第一次染上了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无力,还有些别的什么。
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似乎第一次撞上了名为“现实”和“身份”的冰冷高墙。他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心头莫名一慌。
“……你好好休息。”他哑声道,然后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房门再次关上。
喧嚣散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令人疲惫的寂静。我慢慢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楼下,
太子的车驾和三皇子、七皇子的随从都已离去,只剩街面上零星的灯火。今夜之后,
太子与三皇子的矛盾算是摆到了台面上。而我,也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七皇子……我揉了揉眉心。这个意外,比太子醉酒闯进来,更让我心烦意乱。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藏着那枚小小的长命锁。冰冷的触感让我清醒。不能乱。云舒,
你是靖王的棋子,是搅动风云的刀。刀,是不能有感情的,
尤其不能对棋局里的“意外”产生感情。我深吸一口气,关好窗户,吹熄了蜡烛。黑暗中,
我睁着眼。戏台更高了,看客也更投入了。只是不知道,当幕布最终落下时,站在台上的,
会是谁?第三章心动痕太子那天晚上丢了个大脸,
据说回东宫后摔碎了一套前朝官窑的茶具。接下来好几天,醉仙楼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王妈妈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霉头。倒是清净了不少。太子没再来,
大约是觉得面子挂不住,或者在憋什么别的招。三皇子萧景瑜派人送过两次东西,
一次是几味安神的香料,一次是几本新出的诗集,附着的笺子上只写了“静心”二字,
一如既往的体贴又保持距离。只有七皇子萧景宸,来得反而更勤了些。他不像以前那样,
总是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来听曲,而是常常独自一人,挑个楼里相对僻静的角落,
点一壶清茶,几样点心,也不怎么叫我过去陪,就那么坐着,有时看看楼下来往的人,
有时就望着窗外出神。有两次我登台献艺,弹的是些略显清冷的调子,一抬眼,
总能撞见他坐在台下,听得特别认真。那双眼睛亮亮的,里面没了平时那种莽撞的热切,
反而沉淀下一些我看不懂的、更复杂的东西。我有点烦他这样。
他要是像太子那样直白地施压,或者像三皇子那样含蓄地交易,我反而知道该怎么应付。
可他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倒让我心里有点没底。这天下午,
楼里没什么客人。我难得偷闲,躲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晒太阳,手里拿着三皇子送的诗集,
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的,暖得人有点昏昏欲睡。
“怜月姑娘。”一个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吓得我手一抖,书差点掉地上。抬头一看,
又是萧景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瓶,
脸上有点不太自然的神情。“七殿下?”我连忙起身,敛衽行礼,“您怎么到后院来了?
这里杂乱……”“没事没事,你别起来。”他赶紧摆手,往前走了两步,
又把药瓶往我这边递了递,眼神有点躲闪,“那个……我听说,你前几日受了惊吓,
夜里睡得不安稳。这个……是我从太医院讨来的安神香露,味道很淡,放在枕边就行,
比熏香温和,不伤身子。”我看着他手里那个素净的瓷瓶,没接。心里那点烦闷又冒了出来,
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殿下厚爱,
怜月心领了。”我垂下眼,声音客气而疏离,“只是怜月身份低微,不敢用宫中之物。况且,
楼里也有常用的安神香,不劳殿下费心了。”萧景宸递着药瓶的手僵在半空,
脸上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地解释或坚持,
只是慢慢收回了手,握紧了那个小瓶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他突然问,
声音低低的。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对怜月的关照,
怜月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苦涩的弧度,
“可你每次对着我,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客气,守礼,挑不出一点错,
可也……没有一点热气。”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少年人的眼睛清澈得能映出我有些错愕的脸。“我知道我大哥和三哥对你是什么心思。
我也知道,我这样跑来跑去,可能给你添麻烦。但是怜月……我不是他们。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像是皂角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和这楼里常见的脂粉香、酒气截然不同。“我第一次见你,不是你登台的时候。”他忽然说,
语气有点飘忽,“是去年冬天,我在街角看见你给几个小乞丐发馒头。
那时候你穿着最简单的棉袍,没戴什么首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可你递馒头过去的动作……很小心,好像怕碰疼了他们似的。”我心头猛地一震。
这件事……我有点印象。那是去年腊月,天寒地冻,靖王刚交给我一项棘手的任务,
我心里憋闷,出门散心时顺手做的。我甚至不记得旁边有没有人看见。
“后来在醉仙楼再见到你,我都不敢认。”萧景宸继续说,目光像是在看我,
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台上那个光芒四射、倾倒众生的怜月姑娘,
和那个蹲在街角、安安静静分馒头的人,一点都不像。可我又觉得,她们应该是同一个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什么样的过去。我也没资格问。
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那天晚上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不想看到你明明害怕,
还要强撑着笑;明明不愿意,还要说着违心的话。”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不重,
却莫名地割开了我包裹在心脏外面那层坚硬的壳。有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酸涩感,
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我捏着诗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我必须说点什么,
打断他,把话题拉回安全地带。“殿下……您说的,怜月不明白。”我偏过头,
避开他的视线,“怜月就是醉仙楼的花魁,靠弹琴唱曲、卖笑逢迎过活。给乞丐馒头,
或许是哪天心情好,或许是做给人看,博个善名。殿下不必……把怜月想得那么好。
”“我不是把你想得多好!”萧景宸语气急促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
“我就是……就是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被困在这里,对着那些人强颜欢笑!我大哥,
我三哥,他们哪个是真心为你着想?他们只想把你当成玩意儿,当成筹码!”“那殿下呢?
”我倏地转回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话脱口而出,“殿下这般替我着想,又是为了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尖锐了,不像“怜月”该说的话。萧景宸也愣住了。他看着我,
眼神里有惊讶,有受伤,还有一丝被冤枉的委屈。但很快,
那委屈变成了某种更坚定、也更直接的东西。“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但目光却没有躲闪,“我没什么别的想法。
我就是……就是想对你好点。不行吗?”“不行。”我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声音冷硬,
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仓惶,“殿下,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尤其是您这样的身份,
对怜月这样的人好,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就是一场灾难。”我后退了一步,
拉开了距离,重新戴上那副温顺柔弱的假面,语气也恢复了平静:“殿下,您的好意,
怜月真的承受不起。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请回吧。以后……也请少来些。为了您的名声,
也为了……怜月的安宁。”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往楼里走。脚步有些快,
像是要逃离什么。“怜月!”他在身后叫我。我没停。“这药……我放在石桌上了!
你用不用……随你!”他的声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
我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掌心一片湿冷。我走到窗边,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下看。
后院空荡荡的,老槐树下,那个小小的白瓷瓶还静静地立在石桌上。萧景宸已经不见了。
我放下帘子,心里乱糟糟的。我刚刚……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毕竟是一片好心。
可不过分又能怎样?让他继续靠近?让那点不该有的暖意蔓延?不行。绝对不行。我是云舒,
是靖王的棋子。棋子动了感情,尤其是对棋盘上另一颗棋子动了感情,那就离被废弃不远了。
萧景珩不会允许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妆台前,想给自己倒杯冷茶定定神。
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瓷杯,小臂内侧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皱了皱眉,挽起袖子。
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浅浅的、已经快要愈合的划痕。是前几天夜里练习一支新舞时,
不小心被头上的簪子划到的。当时没在意,只是草草处理了一下。这伤口很隐蔽,
平时穿着衣服根本看不见。萧景宸……他刚才离我那么近,难道注意到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更乱了。他观察得这么仔细吗?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避着萧景宸。
他再来,我也总是借口身体不适,或者有客,不见。他送来的东西,吃的用的,
我都让碧珠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只有那瓶安神香露,不知怎么,
碧珠说七殿下放下药瓶就走了,没给退回去的机会。我到底也没扔,
塞进了妆台抽屉的角落里。太子和三皇子那边的动静倒是没停。
听说朝堂上为了北境粮草调度的事,两人又争执起来,互相攻讦,闹得挺难看。
皇帝似乎也有些不满。一切似乎都按照萧景珩的剧本在走。直到这天傍晚。萧景宸又来了。
这次他没在楼下等,也没让碧珠通报,直接闯到了我房间外的回廊上。碧珠拦不住他,
急得直跺脚。我听到动静,推门出去,看到他一脸焦急,额头上都是汗。“怜月姑娘!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随即又满是担忧,“你……你手臂上的伤,好了吗?”果然!
他看到了!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劳殿下挂心,只是小擦碰,早好了。
”“小擦碰?”萧景宸眉头拧紧,往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是罕见的严肃,
“我找人问过太医,那样的伤痕走向,不像是自己不小心划的,
倒像是……像是有人用力抓握挣扎时留下的!是不是那天晚上,我大哥他……他对你用强了?
”他眼神里的关切和愤怒那么真实,真实得刺痛了我的眼睛。原来他这些天的反常,
他送安神药,他锲而不舍地来,都是因为这个?他以为我受了太子的欺辱,却不敢声张?
荒谬。又有点……可笑的心酸。那伤真的只是我自己不小心。可看着他此刻的表情,
我忽然什么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殿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真的不是。
您误会了。”“你别怕!”萧景宸急切地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知道你顾虑多,
不敢说。但是怜月,你信我,如果……如果真的是我大哥欺负了你,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他说得斩钉截铁,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这份勇气,在这座充满算计的京城里,
显得那么珍贵,又那么……脆弱。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涨。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冲垮了我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
“殿下……”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您……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句话,
几乎没经过思考,就这么问了出来。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软弱和困惑。
萧景宸显然也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他怔怔地看着我,
看着我没有掩饰的茫然和眼底微微的水光。他脸上的焦急慢慢褪去,
换上了一种更温柔、也更郑重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他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能就是……见不得你难过吧。”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
没有深沉的算计。可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
打开了我心底某个锈死了很久的锁。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滚了下来。我慌了,连忙低头,
用手去擦。太狼狈了,太失态了。这不像我。“怜月……”萧景宸的声音更近了,
他似乎想伸手,又犹豫着缩了回去,手足无措,“你别哭啊……是我说错话了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我摇头,眼泪却止不住,
“殿下没错……是怜月……怜月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是太久没被人这样纯粹地关心过?是背负了太多秘密和算计突然感到疲惫?
还是……仅仅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他眼里的光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