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识医院的走廊总是拥挤。人声、脚步声、推车声、电子叫号声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简泽戴着深色墨镜,手里捏着一叠刚取出来的检查报告,
在人群中缓慢穿行。墨镜隔绝了部分光线,也让他的表情藏匿其后。他需要这点掩护。
他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翻看那些印满数据和表格的纸张。
虽然结果早已在手机APP上预览过,但纸质报告拿在手里,似乎更具分量,
也更具实感——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实感。SDS(抑郁自评量表)评分62分,
与上月持平,依旧在提示中度抑郁。
甲状腺功能的结果更是一片黯淡:TSH(促甲状腺激素)高达8.6mIU/L,
T3(三碘甲状腺原氨酸)只有1.1nmol/L,
T4(甲状腺素)也降到了58nmol/L。内分泌失调与情绪低落,像一对孪生兄弟,
彼此纠缠,互相加剧。真正让他心口发紧的,
是另外两项:PHQ-9(患者健康问卷)13分,
提示中度抑郁;HAMD(汉密尔顿抑郁量表)22分,同样指向中度。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印章,盖在他“不正常”的证明文件上。
一张纸从他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毫无察觉,继续向前。“先生,
等一下,您检查单掉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简泽脚步未停,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声音反应总是慢半拍。那个声音的主人快走了几步,
与他并肩,将拾起的纸张递到他眼前。“先生,您的检查单。”年轻人重复了一遍,
声音清晰而干脆。简泽这才反应过来,低沉的道了声“谢谢”,接过那张纸,
看也没看就塞回那叠报告里。他注意到递来纸张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略显苍白。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同一区域的诊室。简泽在他要去的诊室门口停下,
抬头看了看电子叫号屏,前面还有5位。他轻轻吁了口气,在候诊区长椅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继续翻阅报告,同时拿出手机,查询着某些指标的临床意义,尽管他已经查过很多遍。
那个捡起他报告单的年轻男孩,也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同样的动作,
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检查单。候诊区的灯光足够明亮,简泽无意窥探,
但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对方纸页上一些触目的数值:TSH12.7mIU/L,
远高于正常值上限;T30.9nmol/L,T448nmol/L,低得可怜。
HAMD评分28分,PHQ-**分15分。比自己还要糟糕一些。
他看到那年轻人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年轻人想把散乱的纸张整理好,一张评估表滑落,不偏不倚,飘到了简泽脚边。
简泽弯腰捡起,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上面的内容——HAMD,28分。他将纸张递还回去,
依旧没有说话。“谢谢。”年轻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无聊。简泽划着手机屏幕,心思却不在上面。
身边传来轻微的声音:“您也来看病?是第一次还是来复诊的?
”简泽起初没意识到是在问他,直到对方侧过头,重复并补充道:“我来复查,
已经快2年了,怎么感觉没啥效果?”此刻,简泽才完全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哦,
我也是复查。确实,治愈蛮难的。”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听说很多确诊我们这种……抑郁症的人,即使中断治疗一段时间感觉好了,
也可能因为某件事,又复发。”“抑郁症”,这三个字像一块磁石,
瞬间拉近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在这座庞大的都市里,它仿佛成了某种隐秘的通行证,
尤其是在这家以精神科和心理科闻名的医院。他们都露出了些许微笑,
是一种掺杂着无奈和理解的、浅浅的笑容。交谈不咸不淡地进行着,
纯粹是为了打发这难熬的等候时间,无关风月,也无关深入。叫到年轻人的号了。
他起身走进诊室。简泽继续等待。大约二十分钟后,年轻人出来了,面色平静。
轮到简泽进去。医生是熟识的,沟通起来直接而高效。建议依旧是“老三样”:坚持服药,
接受正规心理治疗(虽然简泽总以忙为借口推脱),保证睡眠质量。“尤其失眠,
不要被它绑架了,越焦虑越睡不着。”医生语重心长。简泽拿着新开具的处方走出诊室时,
发现那个年轻人还等在外面,见他出来,便从座位上站起身。“你也要拿药吗?一起吧?
”简泽微微颔首。现代化的医院,缴费、取药流程高度数字化,
他们只在药房窗口前等了一小会儿。“我叫靳北,”年轻人突然开口,语气带着点试探,
“请问,我能加您一个微信吗?”看到简泽墨镜后似乎微蹙的眉头,他连忙解释,
“医生建议,让我和……和状态好转些的病友多沟通,说对我有帮助。我……不认识其他人。
”简泽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男孩,他很高,瘦削得厉害,
穿着简单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憔悴,
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原本的清秀。这种请求有些唐突,但对方眼神里的恳切,
以及那份“通病相连”的微妙共鸣,让简泽无法硬起心肠拒绝。他出于礼貌,
也是出于一种模糊的同情,微微点头,解锁手机,调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靳北迅速扫了码,发送了好友申请。通病相连的两个人,就这样以一种略显仓促的方式,
认识了。二、侧头走出门诊大楼,北京深秋的风带着凉意。靳北询问简泽是否要坐地铁,
可以同行一段。简泽婉拒,示意自己开车来的。靳北哦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挥挥手,
走向了医院大门外的公交站台。简泽独自走向地下停车场。他坐进驾驶室,摘下墨镜,
揉了揉眉心,深深的倦意从眼底弥漫开来。他启动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在医院外第一个街角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瞥向路边,看到了靳北。
他正被一个身材壮实、穿着运动服的男人堵着,两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靳北试图挣脱,那个男人情绪激动,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要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拖拽。
靳北反抗着,脸色苍白,周围有几个路人驻足旁观,却无人上前。
简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按了下喇叭,同时按下副驾驶的车窗,对外喊道:“靳北,上车,
走了!”靳北闻声猛地回头,看到车里的简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用力甩开那个男人的手,快跑两步,拉开车门坐了进来。那个男人也追赶过来,
伸手正要拉车门,绿灯亮了。简泽冷静地一脚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将那个气急败坏的男人甩在了身后。车开出去一段距离,确认安全后,
简泽才侧头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靳北。年轻人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微起伏,嘴唇紧抿。
“你没事吧?”简泽的声音依旧平淡,“需要我帮你报警吗?”良久,
靳北才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没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我这病,他……是一个很重要的诱发因素。”简泽不再多问。北京的交通一如既往地拥堵,
长长的车河停滞在宽阔的马路上,像一条疲惫的巨蟒。车内陷入沉默,
只有音响里流淌出的音乐——范宗沛的《摆渡人之歌》。大提琴的低回婉转,
夹杂着苏州评弹的吴侬软语,如同江南的春雨,细密、软糯,清清淡淡地,
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雕琢出另一个静谧、遥远的时空,与窗外的喧嚣拥堵形成鲜明对比。
“你住哪里?我送你一段。”简泽打破了沉默。靳北没有直接回答,
反而提议:“要不……一起喝个下下午茶?或者晚餐?”他看了看窗外已然暗下来的天色。
简泽原本因为严重失眠,又一早赶来医院,此刻困乏得厉害,只想尽快回家,独自待着,
他下意识想拒绝。“就简单对付一口吧,”靳北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
“前面国贸那边有家西式简餐不错,他们家咖啡也很好。你回去也得吃啊。
”或许是那句“咖啡也很好”起了作用,或许是此刻回家面对空荡房间的念头让他却步,
简泽打了转向灯,根据靳北的指引,将车开向了国贸附近。这家餐厅简泽其实是常客。
他住在北京CBD的高档公寓,对周边了如指掌。餐厅环境雅致,灯光柔和,
适合短暂休憩或进行不太深入的商务交谈。两人落座,点了沙拉、意面,
各自要了一杯美式咖啡。等待的间隙,又是无言。简泽心里隐隐升起一丝后悔。
为何要多管闲事?此刻他本该在家里,或许盘坐冥想,
试图厘清纷乱的思绪;或许只是躺在沙发上,在药物或酒精的帮助下,
争取片刻质量不佳的睡眠。而不是在这里,和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年轻人,
进行一场目的不明的共餐。“我被确诊抑郁症快2年了。”靳北突然开口,打破了僵局。
他语气看似坦然,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之前好了些,
最近因为……就是你刚才看到的,嗯,是我前男友,我又复发了。”他兀自开始讲述,
像是对着一个树洞,又像是迫切需要向某个可能理解的人倾诉。他来自南方一个温暖的城市。
七年前,因为当时热恋的男友,他毅然来到了北京。前男友是个小学体育老师,
家住北京五环外,是拆迁户,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前男友结过婚,有一个快十岁的儿子。
刚到北京的前三年,他们住在前男友名下的一套五环外的房子里。
前男友对家里只说靳北是合租的房客。开始时,他母亲偶尔上门,对靳北也算客气。后来,
前男友被家里催婚逼得厉害,向父母出了柜。他母亲无法接受,
固执地认为是靳北“勾引”、“带坏”了她儿子——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当然对他也是极尽羞辱。靳北苦笑着,
用搅拌棒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我们分开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也想过,干脆断了,
回南方去……彻底结束。”他当时在一家互联网大厂,事业发展不错,
又觉得不能因为感情就放弃事业,于是从前男友家搬了出来。但后来,前男友又回头找他,
痴缠他的……肉体,低声下气地求复合。心软,或者还有残留的感情,
让他们又生活在了一起。“疫情前,互联网大裁员,我不幸被优化了。”靳北的声音更低了,
“在家里窝了一年多,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价值感被完全抹杀。一个不到二十多岁的男人,
眼看着积蓄一点点见底……”后来,他勉强找到一份小公司的运营岗位,薪水微薄。
前男友却开始嫌弃他不上进,各种言语折辱,常说:“在北京,你离开我,连租房都成问题!
”再后来,靳北开始严重掉发、失眠、焦虑,甚至借酒浇愁,最终在医院被确诊为抑郁症。
确诊后不久,前男友提出了分手。靳北再次搬了出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靳北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后来找到了一份在垂直领域互联网产品方面还不错的工作。
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本来已经好转很多。直到两个月前,前男友又找到我,
还是……痴缠他的肉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自我厌弃。简泽静静地听着,
像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从断断续续的交流中,他得知这个叫靳北的年轻人,
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四岁。这个年龄差让他有些恍惚。他突兀地打断对方的叙述,
问了一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敞开胸怀?
而且一来就是如此……沉重的隐私?你怎么就能确认,我和你是……同类人?”靳北抬起眼,
看向简泽,他的眼睛很黑,像两潭深水,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洞察力。“感觉。”他淡淡道,
“我对人的敏锐度,是我很快能找到同类的触角。你拿着那些检查报告的样子,走路的姿态,
还有……车里的音乐。都在说着一些东西。”他随即惊叹于简泽的实际年龄。
“你居然比我大十四岁?完全看不出来。”他仔细打量着简泽。确实,
除了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眼底青黑和掩饰不住的倦怠,简泽的面容保养得相当好,皮肤紧致,
皱纹很浅。身材也保持得匀称,没有中年人常见的发福迹象。
这得益于他良好的基因、从未间断的适度运动,以及长期昂贵的护肤护理。
用靳北后来戏谑的话说,堪称“叔圈精品”。“你呢?你抑郁了多久?”靳北反问。
简泽对陌生人一贯缺乏信任与过度的善意。今天的出手相助和共进晚餐,
已经是他社交容忍度的极限。他不想回答如此私密的问题。于是,他打了个哈哈,
用一句“很久了,记不清了”含糊带过。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简泽信守承诺,
开车将靳北送到了他租住的公寓楼下。
回到自己那套超过三百平米、位于CBD核心区的高层公寓,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嘀”声后,
门开了。屋内是精心设计过的现代简约风格,线条利落,色调统一,家具昂贵,一尘不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然而,屋子里空空荡荡,
寂静无声,冷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再华丽的装饰,也掩盖不住那种深入骨髓的空洞。
简泽如往日一样,脱下外套,换上家居服,形如槁木地坐在书房宽大的沙发上。
他需要处理工作,但思绪难以集中。他的公司,
一家曾经在细分领域以“小而美”、“设计驱动”著称的公司,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三年疫情,对整个行业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他的公司如同四处漏风的屋子,左边填窟窿,
右边补亏空。为了维持运营,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从个人积蓄中掏钱注入公司。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仿佛多年的心血和积淀,正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走向土崩瓦解。
这是骄傲的简泽绝对无法承受的结果。投资人的质询电话,管理层的焦虑汇报,
合作伙伴的催款通知……他应接不暇,却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保持镇定。入夜,
他给自己开了一瓶勃艮第的红酒。不需要酒杯,就着瓶口轻抿一口,
醇厚的酒液并未带来预期的慰藉。他窝在书房的沙发里,
随手拿起旁边书架上一本川端康成的《少年》。音响里流淌着古琴曲《忆故人》,
幽怨、低回的琴音,与手中《少年》里描写的,
”与清野透过日记、作文、书信维系的、从青涩少年到知天命之年的、跨越半生的复杂情感,
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川端笔下那种物哀之美与宿命感,此刻深深击中了他。
简泽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又抿了一口酒。
目光不自觉地环顾这间装修考究却毫无生气的书房。不,这不再是“家”,
只是一个居住的“屋子”。因为那个曾经与他携手走过十四年光阴的人,已经不在了。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那段感情,平实、绵长,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
他们一起白手起家,共同面对过无数商业上的惊涛骇浪,也经历过生活的琐碎与温馨。
他曾以为,就会这样平静地走到生命的尽头。你看,这屋子里,虽然人已离去,
但处处还残留着那个人的痕迹。身下这张舒适度极佳的沙发,就是那个人精心挑选的。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是伴侣,也是战友。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隔离,
成了关系的转折点。长时间的分离,或者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那个人说,他爱上了别人。
简泽挽留过,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但去意已决,挽留只是徒增尴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