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最早的画面,是母后的凤钗。那时我刚够着梳妆台的边,
踮着脚去够那支镶了东珠的凤钗。母后赵氏正对着铜镜描眉,见我抓着钗头乱晃,
突然就笑了,声音软得像浸了蜜:“阿昭小心些,这钗子可贵了,将来要换你个好前程的。
”我不懂什么叫“好前程”,只觉得那东珠凉冰冰的,不如手里的木弓称手。
那木弓是大哥萧瑾不要的,被我捡来,缠上红绸当宝贝。五岁那年春日,
太傅周显元在御花园开蒙。大哥二哥捧着《论语》摇头晃脑,我蹲在廊下,
用木弓射廊柱上的蛛网。周显元拄着拐杖过来,劈手夺过我的弓,
胡子抖得像团白草:“公主怎能玩此等凶物?女子无才便是德,该学描红绣花才是。
”我不服气,梗着脖子喊:“二哥射偏了靶子,你怎么不骂他?”周显元被我噎得脸红,
正要发作,父皇萧承煜恰好路过。他笑着把我抱起来,胡子扎得我脖子痒:“阿昭还小,
爱玩便玩。”可他转身时,却对周显元说:“往后多看着她些,别总野得没规矩。
”那天我把木弓藏进假山石缝,蹲在那里哭了半响。石缝里阴冷,
像母后每次提到“联姻”时的眼神,她总摸着我的头发说:“阿昭生得好,
将来定能嫁个有权有势的,给你哥哥们铺路。”那时我不懂,只觉得母后的手太凉,
像那支凤钗上的东珠。七岁生辰,父皇赏了我柄匕首,鞘上雕着缠枝莲。我日日别在腰间,
连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没过几日,大哥萧瑾见了,一把抢过去扔在地上。匕首磕在青砖上,
崩掉了块玉角。他笑得得意:“丫头片子带什么刀?仔细割了手,将来怎么给皇家换好处?
”我扑过去咬他的胳膊,被他推倒在花坛里。月季的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我抬头时,
正看见母后站在不远处,她手里捏着串新得的南珠,见我看她,只淡淡道:“阿昭别闹,
你大哥是将来的太子,让着他些。”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那月季的刺,扎得我心口发疼。
我突然懂了,为什么她总在父皇面前替大哥说好话,为什么她把那支凤钗擦得比我的脸还亮。
在她眼里,我和那凤钗、那南珠没什么两样,都是能换来好处的物件。那天夜里,
我把崩了角的匕首磨得雪亮。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匕首上,像照在我心里突然裂开的缝。
十岁那年,母后病了。她躺在凤仪宫的软榻上,脸色白得像纸。我去看她时,
她正让宫女给她戴那支东珠凤钗。钗子太重,压得她脖颈直晃。“阿昭,”她招手让我过去,
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腕子。“你要记住,女子这一辈子,要么靠男人,要么靠家世。你是公主,
家世是够了,将来定要嫁个能帮衬你大哥的……”我打断她:“我不嫁人。我要去边关。
”她猛地睁大眼睛,咳得直喘:“胡说!女子怎能去边关?你……”她的话没说完,
突然攥紧了我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帐顶。
“那支凤钗……藏在妆匣最底下……别让你大哥拿去……”她断气时,手里还攥着我的腕子。
我掰开她的手,去翻那妆匣。最底下果然藏着凤钗,旁边还有张泛黄的纸,
是当年西域进贡时的礼单,上面标着:东珠凤钗一支,值骆驼五十峰,绢百匹。
原来她到死都记着,这钗子值多少价钱。送葬那天,大哥萧瑾穿着孝服,
却在灵堂后和周显元嘀咕:“母后走了,正好,省得她总护着那丫头。”我站在廊下,
手里攥着那支凤钗。风卷起纸钱,落在我脚边,像堆烧尽的灰烬。十二岁,我开始往马厩跑。
老驯马师是退役的边军,我给他端茶倒水,替他喂马铡草,只求他教我辨马性、练骑术。
我把父皇赏的珠串换成粗布帕子,藏在袖管里擦汗;把母后留下的绣架劈了,
给踏雪——我从猎场救下的野马——当马槽。大哥见了,骂我“不知廉耻”,
说我这样将来嫁不出去。我翻身上马,踏雪扬起前蹄,差点把他掀翻在泥里。
我笑着说:“嫁不出去才好,省得被人拿去换骆驼。”他气得脸发白,跑去父皇那里告状。
父皇召我去御书房,案上摊着北疆的战报,墨迹还新鲜。“阿昭,”他揉着眉心,声音疲惫。
“你是大燕的公主,该有公主的样子。”“什么样子?”我指着战报上的血迹,
“像母后那样,把自己当物件,等着被人估价?还是像周显元说的,天天描红绣花,
等着匈奴打进来时,被他们拖去王帐?”父皇猛地拍了下案几,砚台里的墨溅出来,
落在我的手背上。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不像你母后,
倒像……像你早逝的皇叔。”皇叔是当年的战神,死在与匈奴的决战里。我摸着手上的墨渍,
突然觉得,这颜色比母后凤钗上的东珠好看多了。永安十七年冬,
匈奴使者乌兰闯进紫宸殿时,我正在马厩给踏雪刷毛。青禾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乌兰放话,
三日之内不送我去匈奴王帐,就踏平雁门关。我把毛刷往马槽里一扔,翻身上马,
踏雪的马蹄敲得宫道咚咚响。紫宸殿里,乌兰正把玩着支骨笛,见我进来,
笑得像只偷鸡的狐狸:“昭阳公主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去请。听说你骑术不错,到了草原,
定能给可汗当匹好坐骑。”满殿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哥萧瑾的脸白得像纸,
周显元捂着心口,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我没说话,突然从靴筒里抽出那柄崩了角的匕首,
反手掷了出去。骨笛应声而断,匕首钉在乌兰脚边的地砖上,柄上的红绸还在晃。
乌兰的脸瞬间涨成紫黑,刚要发作。父皇猛地拍响龙案:“放肆!我大燕宫殿,岂容你撒野?
来人,送客!”匈奴使者被架出去时,乌兰还在骂骂咧咧。殿门关上的刹那,
周显元扑通跪倒:“陛下!公主此举太鲁莽,匈奴本就寻衅,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那依你之见,送阿昭去匈奴?”父皇的声音冷得像冰。
“和亲本是权宜之计……”周显元还在絮叨,大哥突然开口:“父皇,儿臣愿领兵出征,
定能击退匈奴!”我看着他发抖的指尖,突然笑了:“大哥去年在雁门关,
被匈奴游骑追得丢了帅旗,此刻倒有胆量说这话?”萧瑾的脸腾地红了。满朝文武低着头,
谁都不敢接话。他们都知道,大哥是个草包,可他们更怕让一个公主掌兵。“够了。
”父皇猛地站起来,龙袍扫过案上的战报,“朕意已决。慕容昭,你要多少兵?
”我往前走了三步,跪在冰凉的金砖上:“五千锐士,再加五十女兵。三个月后,
若我练不出能用的军队,任凭处置。但若是成了,我要代替大哥,挂帅出征。
”周显元尖叫起来:“陛下万万不可!女子掌兵,国之不祥啊!”“不祥?”我抬头瞪他,
“匈奴在雁门关外杀我大燕百姓时,怎么不见你说不祥?周大人的儿子在禁军当差,
你怎么不让他去边关?莫非在你眼里,百姓的命、士兵的命,
都不如‘女子不能掌兵’的规矩金贵?”父皇突然一拍龙案:“准了!三日后,
去兵部领虎符!”我叩首起身时,看见大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恨我,
可他更怕父皇眼里的怒火。这宫里的人都懂,当规矩挡不住刀子时,
规矩便成了最可笑的东西。京郊的旧营垒被收拾出来时,积雪还没化。五千士兵里,
大半是被大哥排挤的边军旧部,个个带着股怨气。我第一天点卯,
就有人往地上啐唾沫:“让个娘们当将军,大燕是没人了吗?”我没理,
只是让人在营中竖起面黑旗,旗上绣着只展翅的鹰。春桃说,鹰能飞得比谁都高,
还能啄瞎豺狼的眼。“谁能赢过我的女兵,这面旗就给谁扛。”我指着身后的五十个女兵,
她们是我从浣衣局、马厩里挑出来的,有的是猎户之女,有的是边军遗孀,
手里的弓比笔杆还熟。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兵笑出了声:“就这些娇滴滴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