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笑话,或者,一场事故。村里人叫我“坏女人”。说我克夫,
说我跑路,说我不是个好东西。他们说得对,也不全对。我确实害死了两条人命。
一条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他用一瓶农药,解脱了被我抛弃的痛苦。另一条是老刘,
他死在为我女儿们寻找出路的深夜卡车旁。村里人骂我是蛇蝎心肠的,我从不辩解。
但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带着女儿们头也不回地逃离。第一章我们村,叫石臼村,
窝在山坳里,像被世界忘了。却因为是少数民族,家家户户拼命的生,一个又一个。
村里的路,永远灰扑扑的,一下雨就烂成泥塘。我叫……算了,名字不重要,
反正村里人都叫我“周家的老大”,或者,在背后,叫得更难听。我家姊妹七个,
我是头一个。下面还有六个,直到第七个,才终于是个带把儿的,
我爹咧着嘴在村里放了一挂鞭炮,好像完成了什么千古伟业。我妈生完我弟,身子就垮了,
像一盏熬干了的油灯,在我十岁那年,噗嗤一下,灭了。没了妈,我就成了“妈”。
洗衣、做饭、喂猪、带弟妹。我爹?他唯一管的事,就是晚上回来锅里有没有热饭,
酒壶里有没有酒。我十四岁那年,小学刚毕业,爹就把我的书包扔进了灶膛。“女娃子,
认几个字就行了,回家干活!”火苗舔着印了拼音的课本,像舔着我的心。老师说过我聪明,
是块读书的料。可料再好,也抵不过爹嘴里那句:“早点嫁人,换点彩礼,给你弟攒着。
”我像一件摆在柜台很久的残次品,被我爹迫不及待地想要脱手。第一个来看货的,
是邻村一个老光棍,快四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牙被烟熏得焦黄。他眯着眼打量我,
像在集市上挑牲口。“**大,好生养。”他对我爹说。我爹搓着手,满脸堆笑:“是是是,
能干着呢!”我躲在门后,浑身冰凉。那一年,我十七岁。嫁过去的日子,不提也罢。
男人比他看起来更不堪,喝多了酒会骂人,稍不顺心就摔东西。
婆婆在一旁添油加醋:“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还有脸摆脸色?”三年,我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他们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一个冬天,因为我烧的洗脚水稍微烫了点,
男人一脚踢翻了盆,热水溅了我一身。“滚!不下蛋的母鸡,占着窝有什么用!
”婆婆尖着嗓子骂。我就这样被退货了。拎着我来时那个破旧的包裹,站在了娘家门口。
我爹的脸,比锅底还黑。他没问我受了多少委屈,只嘟囔了一句:“泼出去的水,
还有脸回来?”第二天,他又出门了,去给我找下一个窝。第二章这一次,
我爹的运气似乎好了点。他回来时,脸上带了点喜色。“找到了!山那边,李家沟的!
人家不嫌弃你嫁过人,还愿意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三千块,
在那个时候我家,是笔不小的钱。“那家啥情况?”我心里半点不信天上会掉馅饼。
“就……男人前年上山摔了腿,有点不利索。家里有个娃,没妈。你过去,正好当家。
”我爹眼神闪烁。我心里咯噔一下。瘫子?拖油瓶?这条件,难怪不嫌弃我。“我不去。
”我第一次试图反抗。“由得你挑吗?”我爹眼一瞪,“家里这么多张嘴,
你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赶紧嫁过去,省得留在家里丢人现眼!”最终,
我还是被塞进了那辆摇摇晃晃、通往山那边的拖拉机。一路上,山路崎岖,
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挪位。我看着越来越荒凉的大山,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李家沟,
比石臼村还破败。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就是我要去的家。门口,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人局促地站着,他是我未来的公公。他身后昏暗的堂屋里,
一个男人歪坐在木头打的轮椅里,眼神浑浊,面无表情。这就是我将来的丈夫,李大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和沉闷的气息。“来了……快,快进屋。”老人努力想挤出一个笑,
却比哭还难看。我机械地挪进门,这时,从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瘦得可怜,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好奇。
老人推了她一把:“招娣,快,叫妈妈。”小女孩瑟缩了一下,看看爷爷,
又看看轮椅上的男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她犹豫了很久,才像只小猫一样,
怯生生地挪过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角,
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妈。”那一刻,我坚硬如铁的心,
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扎了一下,酸涩得厉害。我看着这个没妈的孩子,
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我蹲下身,看着她清澈却惶恐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这就是我的新家了。一个瘫痪的丈夫,一个年迈的公公,一个叫我妈妈却不是我所生的女儿。
日子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我坠落在里面,连回声都听不到。但招娣那一声“妈妈”,
像井口垂下的一根蛛丝,微弱,却让我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点模糊的光。
我开始收拾这个破败的家,洗衣做饭,伺候瘫子,照顾孩子和老人。
日子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唯有招娣依赖的眼神,是我唯一的慰藉。
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他总会在**活时,默默地帮我递个东西,或者在我疲惫时,
烧好一锅热水。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也有感激。这微不足道的善意,
成了我在这冰窖里感受到的唯一温度。我以为,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像这大山里的石头,
默默承受风吹雨打,直到彻底风化。然而,命运连这点卑微的平静,都不肯轻易给我。
第三章日子像磨盘,一圈一圈,沉重地转着。李大国瘫在床上,脾气阴晴不定。喂饭慢了,
水烫了,或者只是窗外鸟叫得吵了他,都能引来一顿骂。我默不作声,该干嘛干嘛。
在我眼里,他和家里那头需要伺候的牲口没太大区别,只是他还会说伤人的话。
但招娣不一样。这孩子像石缝里钻出的一棵小草,生命力顽强得让人心疼。
她很快从怯生生变得黏我。我做饭,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灶膛前帮我添柴火,
火光映着她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妈,吃。
”她有时会从兜里掏出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捂得有点化的野果子,或者一小块脏兮兮的糖,
踮着脚往我嘴里塞。那糖往往带着她手心的汗味和土腥味,却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
公公话不多,总是佝偻着背忙活。他会把最稠的粥盛给我和招娣,自己喝稀的。上山砍柴,
回来总会捎带一把能吃的野菜,悄悄放在灶台上。晚上,我浆洗缝补,他就坐在门槛上,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是他愁苦却温和的侧脸。这个家,破败,贫穷,压抑。
但因为招娣的依赖和公公无声的善意,竟然生出一点点可怜的暖意。我甚至开始麻痹自己,
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这一老一小,把招娣拉扯大,也算有个念想。我教招娣认字,
为数不多的几个,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她学得很快,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公公在一旁看着,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光,喃喃道:“认字好,认字好,将来不吃瞎亏。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不是为我,是为招娣。然而,大山里的冬天,
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残酷。第四章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封死了出山的路。公公咳嗽得更厉害了,像破风箱。但他还是坚持要上山,
说家里的柴火不多了,怕冻着我们娘俩。“爹,等雪停停再去吧。”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
忍不住劝道。他摆摆手,声音沙哑:“没事,就附近转转,捡点干枝子就回。
”他背着那个比他还高的柴架,一步一步,蹒跚地消失在雪幕里。那天,直到天黑透,
他也没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包围了我。我让招娣待在屋里,
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雪地里,沿着他常走的那条山路喊:“爹!爹!”回应我的,
只有呼啸的北风和雪落的声音。村里几个男人被我叫来,打着火把帮忙找。后半夜,
在半山腰一个陡坡下,找到了他。他被埋在一小堆散落的柴火下面,身体已经僵硬了。
手里还死死攥着几根枯树枝,仿佛还想把它们背回家。脸冻得青紫,眼睛微微睁着,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有一把刀,从我的头顶狠狠扎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个沉默的、善良的老人,这个家里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就这样没了。为了多捡点柴火,
为了让我们娘俩能暖和点,他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天。李大国知道后,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嚎哭。他用拳头砸着床板,骂天骂地,
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呜咽。这个家,唯一的顶梁柱,塌了。公公的葬礼办得简单潦草。
大雪封山,连口像样的棺材都难找。村里人帮忙用薄木板钉了个匣子,就把他埋在了后山。
回来之后,家里空了一大半。李大国的精气神好像也跟着他爹一起埋进了土里。
他变得更加沉默,时常对着窗户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里,是死灰一样的绝望。夜里,
我搂着被吓坏了的招娣,听着隔壁房间李大国压抑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哭声,
心里一片冰凉。我知道,这个勉强维持的家,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公公的死,
抽掉了最后一块基石。接下来,会是什么呢?招娣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小声问:“妈,
爷爷去哪了?他不冷了吗?”我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带着皂角味的头发里,
泪水无声地淌下。“爷爷不冷了……”我声音沙哑,“他去找……暖和的地方了。”而我,
和怀里的孩子,还得在这冰天雪地里,挣扎着活下去。前路茫茫,
我看不到一丝光亮第五章公公走后,这个家彻底散了架。李大国像被抽走了魂,
整日瘫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糊满旧报纸的房顶。我送饭进去,他有时吃两口,
有时连嘴都不张。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味、汗味,还有一种越来越浓的、等死的沉寂。
招娣变得很乖,乖得让人心疼。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咿咿喳喳,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我洗衣,
她就递肥皂;我烧火,她就安静地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大眼睛里满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惶恐。我知道,这孩子什么都懂。她感觉得到,
这个家最后的温度,正在快速流失。一天夜里,招娣睡着后,我端了热水进去给李大国擦洗。
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柜子……最底下……有个蓝布包。”我愣了一下,
依言去找。在几件破衣服底下,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纸包。“打开。”他说。我心里一沉,
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白色的药片,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苦味。
我虽然不认识,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治他腿伤的药。“这是……啥?”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东西……吃了……就不疼了,也不累了。”我手一抖,
药片差点撒在地上。我明白了。他早就准备好了。在无数个被疼痛和绝望吞噬的夜里,
他偷偷备下了这东西,当作最后的解脱。“你……”我看着他枯槁的脸,想骂,
骂他不负责任,骂他狠心丢下招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有什么资格骂他?
我感受过他的痛苦,理解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有多么熬人。
“为了招娣……”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再撑撑……”他闭上眼,
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挤出来,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撑不住了……爹走了……我也废了……招娣……有你了……”那一刻,
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将我淹没。他不仅放弃了自己,也把招娣,彻底交到了我手上。
我没扔掉那包药。只是默默把纸包包好,放回了原处。我知道,扔了这包,
他还能想办法弄到下一包。这根拴着他生命的线,太细了,随时都会断。
第六章那包药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在我的心上。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看着熟睡的招娣。
她偶尔会在梦里抽泣,喊着“爷爷”或者“爸爸”。我轻轻拍着她,心里翻江倒海。留下来?
守着这个注定要崩塌的家,等着李大国哪天悄无声息地走了?然后呢?
村里人会怎么安排招娣?送人?还是像丢个小猫小狗一样,任其自生自灭?而我,
一个克夫又被退货的女人,命运又会把我推向下一个怎样的火坑?带她走?我能带她去哪里?
娘家是绝对回不去的,老头子只会把我再卖一次。天下之大,哪里能容下我们母女?可是,
看着招娣苍白的小脸,我想起我十岁那年,妈妈走后,
我像个野草一样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那种烙印,太疼了。我不能让招娣也这样。
一天下午,招娣在院子里玩,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渗出血珠。她没哭,
只是自己爬起来,用手捂着伤口,怯生生地看着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冲过去抱住她,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疼不疼?妈看看。”她摇摇头,小声说:“妈,我不哭。
哭了……就不乖了。”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沉重的锁。走!必须走!
为了招娣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为了她不用看人脸色,
不用因为是个女孩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这个决心一下,我反而冷静了。我开始偷偷准备。
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藏好,把我最好的一套打着补丁的衣服包起来。我甚至大着胆子,
去村里唯一有电话的小卖部,给我远嫁的小妹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没多说,
只含糊地问了句:“妹,要是我带个孩子去你那儿,能住两天吗?
”小妹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立刻说:“姐,你来!有我和孩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
”挂了电话,我手心全是汗,心里却像有了一点底。晚上,我给李大国喂饭时,
他看着我说:“你……想走,就走吧。”我手一顿,没说话。他叹了口气,
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把招娣……也带走。别让她……留在这鬼地方。”这是他最后的话,
像一句遗言。几天后的一个凌晨,天还黑着,村里静得吓人。我摇醒招娣,捂住她的嘴,
用眼神示意她别出声。她惊恐地看着我,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我背起那个小小的包袱,
里面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一把抱起招娣,她很轻,像只小猫。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看了一眼李大国房间紧闭的房门。
心里说不上是解脱还是罪孽,像压着一块巨石。然后,我转过身,牵着招娣,
踏着冰冷的露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身后,是注定要崩塌的过去。
前方,是吉凶未卜的未来。而我们,只有彼此。第七章抵达小妹家时,
我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只剩下喘气的力气。招娣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小脸煞白,
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恐惧。小妹看到我们,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一把抱住我,
声音哽咽:“姐……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镜子里的我,头发枯黄,面色蜡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