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空气粘在林薇**的胳膊上,混杂着旧书页的霉味、廉价香水的甜腻,还有地下管道隐隐传来的、城市消化不良般的叹息。滨海市这个周末的跳蚤市场,活像一个巨大的、杂乱无章的胃,翻搅着被时光咀嚼过的残渣。林薇在拥挤的人缝里穿行,帆布包蹭过油腻的塑料布摊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件件蒙尘的旧物——缺口的瓷娃娃、褪色的海报、吱呀作响的机械闹钟。她在寻找什么?灵感?一个能刺穿她脑子里那片厚重白雾的尖针?或者只是,一点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廉价的惊奇?
编辑的邮件还在她手机屏幕上阴魂不散:“林**,文字功底扎实,但情感内核空洞,缺乏市场共鸣点。建议多研究流行趋势……”空洞。共鸣。市场。每个词都像一枚生锈的图钉,狠狠摁进她太阳穴。她昨晚又删掉了三万字的初稿,屏幕的光映着她眼底的乌青,像两个干涸的泥沼。才华?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精妙的赝品,只等着被某个更锐利的眼光戳穿。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咔嗒”。
林薇顿住脚步。声音很脆,带着老金属特有的、干燥的摩擦感,像是什么精密部件在无人触碰下,自己完成了咬合。它来自一个堆满破烂的角落摊位。摊主是个蜷在折叠椅里打盹的老头,花白的胡子随着鼾声微微起伏。
吸引她目光的,是那台打字机。
它蹲在一摞泛黄的《大众电影》杂志上,像个不合时宜的遗老。深橄榄绿的金属机身布满划痕和凹坑,几个键帽缺失,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金属杆。品牌标识“Remington”的字母R已经磨得几乎看不见。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它,仿佛一层时间的裹尸布。唯一突兀的,是它旁边一个同样落满灰的、簇新的空白速写本——大概是哪个倒霉学生随手扔下的。
鬼使神差地,林薇走了过去。空气里那股旧纸和铁锈的味道更浓了。她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方。就在触碰到的前一秒——
“咔嗒。”
又是一声。清晰无误。这次,来自打字机内部。没有人在操作它。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声音的钩子勾住了。幻觉?熬夜过度的耳鸣?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布满灰尘的按键。
静默。只有市场远处的喧哗和老头低沉的鼾声。
就在她几乎要松一口气,嘲笑自己疑神疑鬼时——
“咔嗒…哒哒哒…咔嗒…哒哒哒哒……”
声音骤然密集起来!不是幻觉!那台死寂的机器,就在她眼前,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内部的杠杆和齿轮疯狂地、自行地运作起来!键锤以一种痉挛般的频率敲打着隐形的滚筒,发出急促而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一个被封在铁盒里的灵魂在绝望地捶打!灰尘簌簌落下。
林薇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旁边一个堆着旧搪瓷杯的纸箱,哐当一阵乱响。老头在椅子里动了动,嘟囔了一句梦话,没醒。
打字机的“发狂”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它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停了下来。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灰尘微粒在从顶棚缝隙漏下的惨淡光柱里无声飘荡。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她死死盯着那台打字机,像看着一具刚诈过尸的棺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她的脊椎,但另一种更强烈的东西——一种近乎病态的好奇,压倒了恐惧。那本簇新的速写本就在旁边。
她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触碰烧红烙铁的谨慎,拂开了打字机滚筒盖板上的浮尘。盖板下,本该空无一物的位置,此刻,却压着一张纸——正是从那本新速写本上撕下来的!洁白的纸页上,印着几行歪歪扭扭、墨迹浓淡不匀的黑色字母,像是垂死者用尽力气留下的遗言。墨水的味道,新鲜而刺鼻。
林薇的呼吸停滞了。她凑近,借着昏暗的光线,费力地辨认着那些仿佛带着血气的字符:
“三天后。午夜。西港码头,B区,17号废弃仓库。张承志。坠落。钢梁。死亡。”
每一个词都像冰锥,扎进她的眼球。张承志?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西港码头?她知道那个地方,滨海市边缘的工业废墟,荒凉得连流浪狗都不爱去。坠落?钢梁?死亡?
预言?警告?还是某个疯子无聊的恶作剧?
她猛地抬头,目光像受惊的鹿,慌乱地扫视着周围。拥挤的人潮在她身边涌动,讨价还价声嗡嗡作响,一切如常。那个打盹的老头还在梦里。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没有人注意到这台刚刚自行书写了死亡预告的诡异机器。
但林薇却感觉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湿冷的空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嘈杂的市声掩护下,在无数张面孔背后,正用冰冷的、非人的目光,穿透了人群,牢牢地钉在她身上,钉在那台布满灰尘的雷明顿打字机上。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古老的、不祥的“校对”意味。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打字机外壳的冰冷触感。而速写本上那几行黑色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她的脑海。三天。西港码头。死亡。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一个决定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挣扎着成形:去?还是……当作一场噩梦,把这该死的机器和纸片一起扔进垃圾桶?
她攥紧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页。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她的肩膀。跳蚤市场的喧嚣,在这一刻,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打字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和纸上那几行黑色的死亡预告,无比真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