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哭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病房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陆沉还在笑。
他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阳光跳跃在他的睫毛上,那么温暖,那么纯净。他就那样歪着头看着我,仿佛在等待一句夸奖。
我的手放在他厚重的石膏上,那下面,是他粉碎的骨骼和断裂的神经。我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一股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寒流更刺骨,猛地从我的尾椎骨窜上了天灵盖。我浑身僵硬,连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我猛地抽回了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样。
“晚晚,怎么了?”陆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和困惑,“弄疼你了吗?”
“没……没有。”我几乎是立刻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敢让他看出我的异常,“我……我是怕压到你的伤口。”
“不疼的。”他摇摇头,声音轻柔,“打了麻药,一点都感觉不到了。医生说,可能……以后都感觉不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那么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个二十五岁的、前途无量的插画师,一个上一秒还热爱生活、热爱运动的男人,在得知自己可能终身残疾时,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他不是应该崩溃、绝望、歇斯底里吗?
可他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然后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我脑中反复回荡。
它不是疑问句,也不是乞求句。
它是一个陈述句。
一个用两条腿的代价,换来的、毋庸置疑的、冰冷的陈述。
“陆沉……”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告诉自己,他只是刚经历了重大的打击,精神还不稳定,“你别胡思乱想。我……我这几天都在这里陪你。等你好了,我们……”
“我们还会分手吗?”他打断了我,依旧是那种天真的语气,执拗地看着我。
我哑口无言。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我熟悉的爱慕与依赖。在那片纯净的表象下,我分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偏执的疯狂。
那是一种“我已经堵上了一切,所以你必须属于我”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我突然意识到,我所以为的“挽留”,根本不是挽留。
这是一场绑架。
一场用他自己的双腿作为筹码,将我永久性地绑架在他身边的、蓄谋已久的阴谋。
“不会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我别无选择,“我们不会分手了。我会永远陪着你。”
“真的吗?”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种喜悦,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刺眼。
“真的。”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太好了。”他满足地叹息着,重新握住了我的手,“晚晚,我就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你累了吧?快去休息一下。”他体贴地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可以随时看到我。”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走出了病房。
我冲进空无一人的楼梯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敢大口地呼吸。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不是在照顾一个可怜的病人。
我是在……我是在饲养一只用残疾作为伪装,随时准备将我生吞活剥的怪物。
从那天起,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退掉了闺蜜家的住处,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开始了医院、出租屋两点一线的生活。我所有的积蓄,都像流水一样花在了陆沉的医药费上。
而陆沉,则成了一个最“乖巧”的病人。
他不再偏执,不再多疑。他对我言听计从,脸上总是挂着那种天真满足的笑容。
他只是,彻底地“废”了。
他需要我喂饭。
“晚晚,我的手打着点滴,动不了。你喂我好不好?”他眨着眼睛,像一只讨食的小狗。
我只能一口一口地喂他。当汤匙不小心碰到他的嘴唇时,他会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一下,然后对我笑:“晚晚喂的饭,真香。”
他需要我擦洗。
“晚晚,我下半身没有知觉,医生说要多擦洗,不然会长褥疮。”他没有丝毫的难为情,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我只能红着脸,用热毛巾,一点点擦拭他毫无反应的身体。每一下,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尊严。
他需要我抱着他上厕所。
他的身体很沉,我一个女孩子,每次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他从床上“拖”到轮椅上,再从轮椅上“抱”到马桶上。他会顺势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我的气息。
“晚...晚...你真好。”他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我好爱你。”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无数个琐碎的、围绕着他转动的片段。我没有了自己,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朋友。
我成了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全职保姆。
而他,则用他那双无辜的眼睛,和他那句“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将我死死地钉在了这个“爱”的十字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