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线刺得江璃眼睛微微发酸,像两粒干涩的石子嵌在眼眶里。凌晨两点十七分。窗外粘稠的夜包裹着这栋廉价公寓,隔音效果差到几乎没有的墙壁和楼板,此刻反而陷入了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世界对她而言,从来都是这副被剥去了最主要感官的残缺模样。绝对的听觉静默,反而将体内的一切响动无限放大——血液冲刷过耳膜深处沉闷的轰鸣,心脏在狭小胸腔里每一次沉重而笨拙的搏击,甚至胃肠因空腹而蠕动的微弱挤压声,都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被拉长、扭曲,成为这寂静深渊里唯一陪伴她的、令人心悸的噪音。
指尖漫无目的地划过光滑冰冷的屏幕,浏览着色彩斑斓却毫无意义的图片和短视频。灯光熄灭后的黑暗如同沉入墨池,唯有这方寸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像漂浮在无边深海上的一叶扁舟,脆弱又孤立。
指腹无意间蹭过屏幕边缘那温润冰冷的曲面玻璃。就在那一点反光里,景象倏然凝固。
身后,那扇厚重、老旧的胡桃木衣柜门严严实实地关着。可在它下方,那条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与地面接触的门缝里——
一只巨大的、粘稠湿冷的眼球,正紧紧抵在缝隙后!它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连手机微光都无法渗入的纯黑色瞳孔!它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黏在她后背,隔着屏幕倒影里那冰冷的曲面玻璃,无声地贪婪吮吸着黑暗中她僵硬的轮廓。
冰锥!
一股带着锋利棱角的寒气猛地从后脊柱炸开,瞬间蔓延冻结四肢百骸!喉咙骤然锁紧,像被十指钢丝狠狠勒住!颈部肌肉绷到极致,剧烈地颤抖,带动整个下颌都在弹动。胸腔里爆炸开的气流艰难地撕开那无形的束缚——
“嗬——!”
气流摩擦着声带,只挤出一丝微弱得如同叹息般的破音,随即立刻消散在沉重窒息的寂静中。
又是它!昨晚!前天晚上!大前天!每一次灯灭之后的黑暗,它都可能藏在那个角落!
心脏在冰砌的牢笼里疯狂砸击墙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钝木般的闷痛。江璃强迫自己转过头,将视线死死盯在手机屏幕上那片虚假的热闹里。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按压在坚硬的屏幕边缘而失去血色,掌心肌肤清晰地感受到冰凉的棱角深深嵌进来。
屏幕彻底熄灭。熟悉的、足以令人溺毙的黑暗汹涌而至,瞬间吞噬了视觉里最后一点微光。
感官在绝对的寂静与墨黑中变得极其脆弱、又异常敏锐。后背上,那道粘稠、冰冷、湿滑的视线穿透了黑暗和衣料,如同有实质的毒蛇信子,紧紧缠绕在她的皮肤上,贪婪地盘旋、舔舐。空气凝滞着,弥漫着旧家具散发的、带着灰尘的腐朽气味,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更令她不安的、极其微弱的气息——浑浊,温热,带着一种……活物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所产生的微弱气流拂过汗毛的触感。仿佛门缝之后,那个东西正贴着脸,竭力屏息,然后贪婪地用嗅觉品味着门缝里漏出的她的气息。
江璃整个身体僵硬如石,仿佛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床上,连一根小指都不敢挪动。黑暗抹去了所有轮廓,世界只剩下意识深处那个如同深渊标记般的恐怖注视,粘腻、冰冷,带着原始的恶意。时间如同被拉扯的生牛皮筋,每一秒都在极限的边缘发出细密的哀鸣。墙壁深处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指甲刮过硬纸板,又像是隔着门板传来的、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掩盖的粘滞吐息声,带着令人作呕的暖湿气流,拂过后颈敏感的汗毛。
窗外的天空,终于极其吝啬地挣扎着,透进一丝稀释过的、带着灰蓝死气的微光。
衣柜门缝下那片浓郁得如同凝固血液的墨色影子,悄无声息地退走了,快得像幻觉,仿佛从未存在。
那颗悬在喉咙口、几乎要炸裂的心脏,才像灌满了铅水一般,沉重地、缓慢地落回胸腔深处,每一次搏动都撞击出沉闷的疲惫回响。冷汗早已浸透睡衣后背,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江璃知道,那阴影并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暂时退回巢穴,像躲在黑暗中的毒蜘蛛,耐心而饥渴地等待着下一次编织陷阱的时机。
***
清晨惨白的光线像隔夜的米汤,稀薄地透过积满灰尘的厚窗帘缝隙,给房间蒙上一层虚假而压抑的明亮。江璃用力撑起沉重的身体,骨节深处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寒意,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赤脚踩上冰凉的水泥地面,脚底传来粗砺的摩擦感。
绕着房间中央那张覆盖着廉价桌布、布满油渍和小坑的折叠方桌走动时,江璃的脚步顿住了。
在桌脚与冰冷水泥地交接的缝隙处,一堆极其细微的暗灰色粉末赫然在目。它们细碎、不起眼,散落在那个角落,如同被碾碎的虫豸尸体,又像是不经意洒落的尘埃。可她无比清晰地记得——至少在昨夜入睡前,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个角落时,这里还什么都没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柱爬上头皮。
她慢慢转过身,目光如同沉重的铅块,投向房间角落里那个庞然大物——那座古老笨重的胡桃木衣柜。深沉的棕褐色在昏暗光线下像是一块沉重的墓碑,突兀地矗立着,散发着压抑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吸入肺腑的空气冷得刺痛神经。放轻脚步走近,指尖带着一丝无法自控的轻颤,小心地触摸上那把黄铜色、布满细密划痕的老旧挂锁头。
锁舌,是合上的。
然而指尖微小的移动,确认着锁扣的卡死状态时,那股寒意瞬间爆开,化作无数冰刺扎进心脏——锁扣处竟有一丝细微的松动!金属锁舌边缘上,赫然横亘着几道异常新鲜的白印!在深色的铜锈和经年使用的划痕覆盖下,这些白得刺眼的刮痕如同刚被锋利的刀刃或坚硬的工具粗暴撬过留下的伤疤!
昨晚……不只是看!!
刺骨的恐惧如同骤然决堤的冰河之水,瞬间将她整个淹没。昨夜那种如影随形、粘在后背皮肤上、带着微不可察的温度感的冰冷目光,原来并非纯粹的臆想!那是一种极近距离的、如同实质般的窥探!他甚至触手可及!
江璃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近乎疯狂的恐慌,一遍又一遍扫视着这个狭小得无处藏身的囚笼。墙角那个藤条编织、用来堆放洗漱杂物的矮篮子,位置明显地被挪动了半尺,地上散落着和桌脚边一模一样的、细小的暗灰色粉尘颗粒。床底下,一张揉皱的画纸不知何时被踢了出来,只露出一个肮脏的边角,边缘不再平整。她的视线猛地钉在铺着灰蓝色格子枕套的枕头上——就在靠近她左侧脸颊的位置,一小块手掌大小的区域,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得多!不是水渍晕开的那种均匀,而是带着某种不规则的、边缘清晰、甚至隐约能看出纹路的印记!像是某种湿冷油腻的东西用力蹭上去留下的痕渍!
胃里猛地翻滚,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极致的恐惧直冲喉咙!他进来了!在她无知无觉、甚至可能失去意识(那些粉末?)的时候,像一只肮脏的蟑螂爬进了她的巢穴!
电脑屏幕冰蓝色的光线照亮江璃的脸颊,那上面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纸张般的惨白,唯有一双眼睛深处燃着两簇绝望又冰冷的火焰。指尖如同冻僵的铁锥,一下、又一下,沉重而迟滞地敲击在冰冷的键盘上:
「第三只眼睛总在偷看我的猫。[哭脸][哭脸]」
鼠标左键被重重按下,发出在死寂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的“哒”声。心脏在那一刹那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攥紧,随即坠入冰冷的深渊。
消息发送的红圈几乎瞬间亮起,提示消息数量的鲜红数字如同恶灵的眼珠,开始疯狂地向上跳动。
@爱吃瓜的西瓜:「哈哈哈猫猫真可怜,被第三只眼盯上了?[大笑][大笑]璃璃快写后续!这是新坑预告吗?」
@云朵棉花糖:「抱抱璃璃~熬夜画图太累出现幻觉了吧?快喝杯热牛奶早点休息!」后面跟着一个软乎乎的拥抱表情包。
@一梦星河碎:「博主这恐怖灵感够抽象!什么时候写成长篇?想看!坐等更新!」一排兴奋的吃瓜小人表情包紧随其后。
@我是路人甲:「猫:我被偷窥了,但我不说。」调侃的语气配上夸张大笑。
@追光者:「这暗号……博主中二病犯了?该吃药了亲![狗头]」配上一个吐舌头的贱贱表情。
几十条评论,如同溪流汇入,却没有一滴是她急需的救命甘霖。善意,或者自以为是的幽默调侃,隔着冰冷的网络信号,如同一根根细针,扎入她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那些闪烁的头像,那些滚动的文字,都在无声宣告:她的无声尖叫,是无人理解的天书。
「煤球……」喉咙里艰难地溢出无声的呼唤。
仿佛心有灵犀,一道黑影轻盈无声地跃上窗台。通体油亮的黑猫“煤球”,此刻却与往日的慵懒闲适判若两样。它金色的竖瞳锐利如针,死死锁定房间中央桌子腿边那撮可疑的灰色粉末所在区域!脊背高高弓起,蓬松的尾巴炸开如鸡毛掸子,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至极的、如同远处闷雷般的威胁性咆哮!这种姿态,这种声音,绝不是在撒娇或无聊!
寒意瞬间凝固了江璃的血液。煤球那弓如满弦的背部肌肉,炸开的根根黑毛,直指桌脚下方粉末位置的目光,如同无声却最尖锐的警报。动物源于本能的恐惧与警示,超越语言的隔阂,像一道电光劈开了她混沌的恐慌——那里,有让她的守护者都感到极度危险的气息!
目光不自觉地飘移,落在了书桌下层带锁的抽屉。即使隔着距离,她似乎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抽屉深处那冰冷粗糙、坚硬沉重的金属质感——那把前任租客留下、布满褐色锈迹的粗大扳手。
呼救的通道对她紧闭,沉默是披在她身上的囚服。她需要眼睛,更多不眠的、锐利的眼睛,代替她刺穿这令人窒息的、孕育危机的黑暗。
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精准而快速地输入一个极其小众、仅靠特定圈子口碑传播的购物网站地址。没有选择常规平台,而是点开了网站上一个隐蔽的、仅限私信的客服链接。指尖在触摸板上划动点击,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沉舟破釜的决绝,敲出简练到极致的需求:
「老客户。急。最强夜视。云端存储。手机实时看。隐蔽最高。最快送达速度。」
发送键按下。屏幕幽蓝色的光,映照着江璃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那光芒里混合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傍晚时分,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浅褐色牛皮纸袋包裹,如同被风吹落的树叶,悄无声息地从她那道总是微微透风的门缝下方,塞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