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这名字早已刻进了皇城的骨髓里。断壁残垣在如墨的夜色里支棱着,像被啃噬干净的巨兽骸骨。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和倾颓的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哨响,卷起地上陈年的积雪和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坚硬的石础上,碎成齑粉。空气里弥漫着木头朽烂的霉味、尘土的气息,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和死亡的冰冷死寂。
谢缨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最深的阴影潜行。每一步都落在风啸声的间隙里,足尖点过积雪覆盖的碎石,竟只留下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凹痕。吞噬前朝龙魂后带来的力量,如同蛰伏的岩浆在她体内流淌,让她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
但她的心,却沉得如同坠了万钧玄铁。
冷宫深处,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烛光,在唯一一堵还算完整的断墙后摇曳。如同黑暗海洋中一盏孤灯,指引着方向,也昭示着陷阱。
近了。
她甚至能闻到那烛光里散发出的、一丝极淡的檀香——顾言亭惯用的香。她曾在礼部文书库的角落里,无数次嗅到过这味道,伴随着他压低的嗓音,指点着那些被刻意模糊的前朝旧档位置。
是他!萧彻没有骗她!他真的把顾言亭困在了这里!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猛地从谢缨的脊骨窜起!萧彻!他故意放出顾言亭在这里的消息,就是要她来!他要她亲眼看着顾言亭死!或者,更残忍,他要她亲手吞噬掉顾言亭临死前爆发出的、最污秽绝望的“祀孽”!
就在她距离那断墙仅有数丈之遥时——
嗡!!!
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而纯粹的威压,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砸落,瞬间冻结了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呜咽的风声戛然而止,打着旋儿的枯叶凝固在半空,连那断墙后摇曳的烛火,都诡异地定格成一点静止的光斑!
时间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谢缨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她体内的饕餮玄脉和那枚沉寂的玉玺,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烙铁,发出尖锐的哀鸣和本能的抵抗!她猛地抬头!
断墙的顶端,那被风霜侵蚀得只剩下小半截的飞檐之上。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亘古便矗立在那里的魔神雕像,负手而立。宽大的蟒袍在绝对静止的空气中纹丝不动,猎猎作响的风仿佛也畏惧于他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而彻底臣服。正是这股冻结一切的威压源头!
萧彻!
他果然在这里!他在等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猎物踏入最终的陷阱!
他微微垂着眼睑,深不见底的眸子穿透凝固的黑暗,精准地锁定了下方阴影中僵硬的谢缨。那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绝对掌控的意味。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掌中,托着一方印玺!
印钮九龙盘绕,狰狞威严!印体方正厚重,山河纹路流转着令人心悸的暗金光芒!正是那枚融入谢缨体内、承载着前朝最后国运与希望的传国玉玺!
此刻,它正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强行从谢缨玄脉深处剥离出来!玉玺在萧彻掌中剧烈地震颤着,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嗡鸣,暗金色的光华如同暴怒的龙蛇,疯狂地冲击着包裹它的无形禁锢,试图挣脱,试图回归谢缨的体内!
“不——!”谢缨的灵魂发出无声的尖啸!她感觉自己的玄脉核心被生生撕裂!一种比吞噬龙魂强烈百倍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在静止的空气中凝成一片刺目的暗红冰雾!
他竟能强行剥离玉玺?!他要毁了它?!
就在谢缨目眦欲裂、体内力量被剥离的痛苦和玉玺被夺的愤怒疯狂撕扯的瞬间——
“吼——!!!”
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毁灭气息的咆哮,猛地从断墙之后那点凝固的烛光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并非人声,更像是一种扭曲、粘稠、充满了亵渎意味的呓语被强行放大!
凝固的威压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撕开了一道缝隙!
烛光轰然暴涨!橘黄的火光瞬间被染成一片污秽粘稠的暗红!一个扭曲的身影在火光中猛地膨胀、变形!顾言亭那张儒雅的脸庞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塌陷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诡异血纹、双眼只剩下疯狂红光的可怖面孔!无数粘稠污秽、散发着强烈精神污染的暗红色气流——浓郁到极致的“祀孽”,如同沸腾的毒血,从他体内喷薄而出!
白莲教!他被污染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白莲教埋在新朝深处的一颗毒瘤!此刻被萧彻的威压和玉玺的气息彻底引爆!
“亵渎!亵渎真龙!窃国者!当诛!!”非人的咆哮带着精神冲击,疯狂地扩散!那污秽的暗红气流凝聚成一只巨大的、流淌着脓血的邪眼,猛地睁开!一道充满了亵渎与毁灭意志的暗红光束,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撕裂了短暂的威压缝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直射向屋檐上托着玉玺的萧彻!
目标,正是那枚震颤不休的传国玉玺!
他要毁掉这前朝最后的象征!
时机!千钧一发!
谢缨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被剥离玉玺的痛苦、对萧彻的恨意、对自身处境的绝望……所有的一切,在这毁灭光束射出的刹那,都被一股更原始、更暴烈的力量所取代——那是玉玺与她灵魂最深处的羁绊!是守护的本能!是即便身死魂灭,也绝不容许它被亵渎的决绝!
“我的!”
一声嘶哑到不成调的尖啸从她喉咙里迸发!体内被压制到极限的饕餮玄脉,连同那被强行撕裂的玄脉核心,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玉玺的共鸣达到了顶点!
静止的威压被彻底冲垮!
她的身影化作一道快到极致的暗金流光!不是冲向萧彻,也不是冲向那毁灭光束!而是……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只由顾言亭(或者说被白莲教邪力彻底吞噬的怪物)化成的、散发着污秽暗红光芒的邪眼!
吞噬!她要吞掉这源头!吞掉这足以毁灭玉玺的污秽!
“吼!!!”邪眼发出更加疯狂的咆哮,毁灭光束微微偏转,直指扑来的谢缨!
就在那污秽的毁灭光束即将吞噬谢缨的刹那——
屋檐之上,一直如同冰雕般静止的萧彻,动了。
他托着玉玺的手,五指猛地收紧!另一只负在身后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
没有光芒,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一点纯粹到极致、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意”,凝聚于他并起的食指与中指指尖。那指尖,无声无息地,朝着下方那只疯狂咆哮的污秽邪眼,轻轻一划。
嗤——
仿佛热刀切过凝固的油脂。
时间并未恢复流动。但那只由浓郁“祀孽”凝聚、散发着恐怖毁灭气息的邪眼,连同它射出的毁灭光束,以及下方顾言亭那扭曲膨胀的怪物身躯,就在这一“划”之下,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污迹,无声无息地……从中裂开!
裂口平滑如镜!没有鲜血,没有惨叫。构成它们存在的污秽能量、精神意志、扭曲的生命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划”蕴含的、绝对冰冷的“抹除”规则下,彻底湮灭!化作最原始的、冰冷的虚无!
前一瞬还咆哮着要毁灭一切的怪物,后一瞬,已彻底消失在这片天地间,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那点摇曳的烛火也熄灭了,断墙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黑暗。
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缨扑空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她撑起身,剧烈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一片突兀的、被彻底“抹除”的虚无之地。又猛地抬头,望向屋檐上那道玄色的身影。
他依旧站在那里,托着震颤的玉玺。刚才那抹杀一切的一指,仿佛只是掸去了衣襟上的一粒微尘。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那湮灭的怪物,也没有看摔在雪地里的谢缨。
他的视线,穿透了凝固的黑暗,遥遥投向冷宫之外——禁宫深处,那座象征着新朝至高权力的太和殿方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悲悯的冰冷怒意。
那怒意,并非针对眼前的邪祟,也非针对谢缨。
而是……对这腐朽王朝的根源!对那端坐于龙椅之上、却被妖邪环伺、信仰扭曲的……源头!
“海晏河清……”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如同叹息,又像是冰冷的嘲讽,消散在重新呜咽起来的寒风里。
谢缨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顺着萧彻的目光望去,暗域视觉不受控制地开启。
她“看”到了!
在太和殿的上空,在那象征着新朝气运、却被“民瘴”、“律鬼”、“祀孽”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金色巨龙的头颅深处,一股更加粘稠、更加深沉、散发着无尽贪婪与扭曲享乐气息的污秽黑气,正如同毒瘤般盘踞着!它贪婪地吸食着金龙的气运,又散发出更污浊的毒液,滋养着那三条啃噬金龙的病灶!那气息……与刚才被抹除的顾言亭身上的“祀孽”同源,却更加庞大、更加根深蒂固!
白莲邪祀的源头,不在别处,竟深植于……新帝李昀自身的意志深处?!是帝王内心的腐朽与堕落,引来了邪祟,还是邪祟早已污染了帝王?
谢缨遍体生寒。她终于明白了萧彻那句“海晏河清”背后,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与冰冷的怒意从何而来!他所面对的病灶,远非几个贪官污吏、几处民怨沸腾!这王朝的毒疮,在骨髓里!在龙椅上!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瞬间!
萧彻收回了目光。那翻涌的怒意瞬间敛去,重新覆盖上亘古不化的冰霜。他托着玉玺的手,五指猛地用力一握!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谢缨的灵魂深处炸响!
屋檐上,萧彻掌中,那枚承载着谢缨血脉、前朝国运、被她视为复国唯一希望的传国玉玺——碎了!
并非化为齑粉。而是被一股冰冷霸道到极致的力量,强行从内部震裂!数道狰狞的裂痕瞬间爬满了印体!九龙印钮发出凄厉的哀鸣,山河纹路瞬间黯淡!那磅礴的暗金光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疯狂地逸散出来,却被萧彻周身无形的力场死死禁锢在他掌心方寸之地,剧烈地翻滚、冲撞,发出不甘的咆哮!
“不!!!”谢缨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玉玺!那是她的命!是她谢氏皇朝最后的象征!是她活下去的意义!
被强行剥离已是锥心之痛,此刻竟在她眼前被生生捏碎?!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玉玺碎裂带来的灵魂反噬,如同火山般在她体内爆发!吞噬龙魂积蓄的力量、饕餮玄脉的凶性、被逼至绝境的疯狂……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最原始、最暴戾的毁灭冲动!
她不管什么白莲源头!不管什么王朝病灶!不管那深不可测的萧彻!
她只要他死!
暗金色的光芒如同失控的洪流,从她每一个毛孔中喷薄而出!她的身体被狂暴的能量包裹,皮肤下龙鳞纹路疯狂闪烁,双眼瞬间化为纯粹的金色竖瞳!她如同离弦的、燃烧着复仇烈焰的金色箭矢,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撕裂寒风,直扑屋檐上那道玄色的身影!所过之处,凝固的积雪瞬间气化,地面留下焦黑的痕迹!
“萧彻!还我玉玺!!”凄厉的尖啸划破冷宫的死寂。
面对这足以撕裂钢铁、焚毁精金的狂暴一击,屋檐上的萧彻,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依旧维持着握碎玉玺的姿势。只是在那燃烧着复仇金焰的身影即将扑到他面前的刹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那不是恐惧,不是凝重。
那是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疲惫?以及,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负在身后的左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宽大的玄色袍袖如同垂天之云,对着那扑来的金色烈焰,轻轻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能量爆发的轰鸣。
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
谢缨那凝聚了所有力量、所有恨意的绝杀一击,那足以焚山煮海的金色烈焰,在触碰到那拂来的玄色袖袍的瞬间——
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连同她身上狂暴涌动的暗金光芒,皮肤下闪烁的龙鳞纹路,眼中的金色竖瞳……所有因玉玺和龙魂力量带来的异象,都在这一拂之下,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彻底归于沉寂!
谢缨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所有的力量瞬间被抽空,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像一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从半空中直直地坠落下来。
砰!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屋檐瓦片上,又顺着倾斜的屋顶滚落,最后摔在下方厚厚的积雪里。
剧痛席卷全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但更痛的是灵魂深处传来的、玉玺彻底碎裂带来的无尽空虚与冰冷死寂。她挣扎着抬起头,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屋檐上,萧彻缓缓收回了手。他掌中,那枚碎裂的玉玺,逸散的暗金光芒已被他强行压缩、炼化,最终凝聚成一滴纯粹到极致、如同液态黄金般的本源精粹。那精粹中,隐约可见破碎的山河虚影和哀鸣的龙形。
他看也没看下方雪地里如同破败玩偶的谢缨。指尖微动,那滴沉重无比、蕴含着破碎山河与哀龙之魂的本源精粹,被无形的力量托着,缓缓飞向——
冷宫那片被彻底“抹除”了顾言亭化身的、只剩下冰冷虚无的空地!
精粹无声地没入那片虚无的中心。
嗡……
奇异的共鸣声响起。那片被绝对力量抹除、本应永恒死寂的虚无之地,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微弱却清晰的暗金色涟漪。破碎的山河虚影在涟漪中艰难地重组、弥合,哀鸣的龙魂碎片如同归巢般融入其中。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带着悲怆与新生气息的“地脉”之力,正从那涟漪中心悄然滋生,如同寒冬冻土下挣扎着探出的第一缕草芽,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它在……修复!用这破碎玉玺的本源,修复这片被彻底抹杀的死地!它在强行逆转规则,以破碎的旧朝国运为引,在此地催生出一道全新的、微弱的“生机”地脉!
萧彻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雪地里挣扎抬头的谢缨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冰冷的底色下,翻涌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谢缨。”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不再是命令,更像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谢缨被恨意和绝望撕碎的心上。
“你看清楚了。”
“你体内那东西……”
“从来就不是你复国的希望。”
“它是前朝最后一口……不肯咽下的怨毒!”
“它寄生在你血脉里,以国殇为食,以你的痛苦为祭,所求的,不过是将这腐朽的轮回……”
“再拖上一拖!”
“让你活着,让你恨着,让你成为它延续这无尽衰亡的……”
“傀儡!”
“不……不可能……”谢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染红了雪地。她本能地想要反驳,想要嘶吼,可萧彻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灵魂最深处那些被刻意忽略、被仇恨蒙蔽的角落!
玉玺融入体内时那撕裂灵魂的痛苦……吞噬国殇时那非人的折磨……每一次力量增长后那诡异的满足与随之而来的更深渴望……还有它被剥离时那源自灵魂的、无法割舍的剧痛……一切的一切,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锁链!
难道……难道真如他所言?她所以为的复国火种,竟是一头以王朝衰亡为食、寄生在她身上的怨毒饕餮?!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在喂养这头怪物,延长这腐朽的轮回?
“那……那你……”她死死盯着萧彻,金色的竖瞳早已褪去,只剩下被血丝充斥的、濒临崩溃的茫然,“你毁它……又用它的碎片……造这地脉……又是为何?!”
萧彻的目光,再次投向太和殿的方向,投向那盘踞在气运金龙头颅深处的污秽毒瘤。他玄色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峭,声音里透出一种万载玄冰般的疲惫与决绝:
“为何?”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本座说过……”
“要这天下——”
“海晏河清!”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托着那滴被压缩到极致、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玉玺本源精粹的手,猛地向下一按!
目标,并非太和殿,也非那盘踞的毒瘤。
而是……他脚下,这座象征着前朝宫闱倾轧、埋葬了无数冤魂、又被新朝刻意遗忘的——
冷宫废墟!
轰隆——!!!
无法形容的巨响!并非爆炸,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本质的“湮灭”!
以萧彻所立之处为中心,一道无形的、绝对冰冷的“抹除”之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毁灭性涟漪,无声却迅猛地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断壁、残垣、积雪、枯木……冷宫废墟中一切残存的物质存在,如同被最高明的画师用橡皮擦抹去,无声无息地化为最原始的虚无!不是崩塌,不是粉碎,是彻底的、绝对的……消失!
连同那片他刚刚用玉玺碎片催生出的、带着微弱生机的暗金涟漪地脉,也在这毁灭性的“抹除”之力下,如同脆弱的泡沫,瞬间破灭,重归死寂!
谢缨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将她掀飞出去!她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翻滚着摔出冷宫的范围,重重砸在宫墙外的雪地里。
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冷宫的方向。
眼前,只剩下一片……绝对的空无!
没有废墟,没有瓦砾,没有积雪。只有一片光滑如镜、向下凹陷的、直径近百丈的巨大圆形深坑!坑壁如同被最精密的仪器切割过,光滑得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坑底,是绝对黑暗、绝对死寂的虚无,仿佛通往另一个冰冷的世界。
冷宫,连同其下埋葬的无数秘密、冤魂,以及萧彻刚刚尝试催生的那一丝地脉生机,被萧彻以那滴浓缩了破碎玉玺本源的毁灭力量,彻底地、从这片天地间……
抹!除!了!
寒风卷过那片巨大的、光滑的虚无深坑,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呜咽,如同天地在悲鸣。
萧彻的身影,悬浮在那片绝对虚无深坑的中心上方。玄色的蟒袍在虚无之风中猎猎作响。他手中,那滴毁灭性的玉玺本源精粹,已然耗尽。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那片象征着彻底毁灭与绝对空无的深渊。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耗尽的不仅仅是力量。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遥远的距离,再次落在那座金碧辉煌、却内里腐朽的太和殿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翻涌的冰冷怒意和悲悯,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
“病灶在骨髓。”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不再是宣告,更像是对自己,对这腐朽天地的最后通牒。
“药石……已罔效。”
“唯……”
“刮骨!”
“疗毒!”
寒风呜咽,卷起宫墙外雪地里的枯叶和冰屑,扑打在谢缨冰冷麻木的脸上。
她躺在深坑边缘的雪地里,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每一寸骨骼都在**,玄脉核心被撕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但更痛的是灵魂深处那片被强行挖走的、名为“玉玺”的空洞。冰冷,死寂,带着无尽的迷茫。
冷宫……连同顾言亭,连同萧彻最后那番冰冷刺骨的话语……都没了。被彻底抹除,只留下眼前这片光滑如镜、深不见底的巨大虚无深坑。月光惨白地照在坑壁上,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毁了她视为生命的玉玺,告诉她那是怨毒的寄生兽。他展示了新帝头颅里盘踞的毒瘤,宣告了这王朝无可救药的腐朽。他抹除了冷宫,像是在抹除一段肮脏的历史,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献祭。
刮骨疗毒……他要用什么刮?又要刮向哪里?
谢缨不知道。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连吞噬国殇带来的灼痛都无法驱散的冰冷。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又是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暗红淤血呛咳出来,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规律的脚步声,踏碎了深坑边缘死寂的雪层。
谢缨艰难地偏过头。
一道颀长的身影,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停在她几步之外。大氅的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是萧彻的心腹,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缇骑统领。
他没有看地上狼狈不堪的谢缨,只是微微垂着眼睑,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宣读一道冰冷的公文:
“首座钧令。”
“谢缨。”
“擢升司天监少监,兼领钦天阁编撰。”
“掌观测天象,梳理地脉,编修……山河地志。”
司天监少监?钦天阁编撰?观测天象?梳理地脉?编修山河志?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砖,砸在谢缨混沌的意识里。司天监,那是远离权力中心、近乎于清水衙门的闲职。钦天阁编撰,更是整理故纸堆的文吏。观测天象?她体内空空如也,拿什么观测?梳理地脉?冷宫那片被他亲手抹除的死地吗?编修山河志……记录这满目疮痍的江山?
这算是什么?打一棒子,再给一颗裹着砒霜的甜枣?还是将她彻底流放,丢进故纸堆里自生自灭?亦或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谢缨想笑,嘴角却只牵扯出一个痛苦的抽搐,带出更多的血沫。她嘶哑着开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萧彻呢?”
缇骑统领沉默了片刻。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一角,猎猎作响。
“首座……”他缓缓抬起头,风帽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却似乎也藏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望向皇城深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的太和殿方向。
“奉旨……”
“入宫。”
“清君侧!”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谢缨的心上!
清君侧!
他要动手了!不是权谋倾轧,不是暗流涌动!是明火执仗!是直指龙椅旁环绕的妖邪!是向着那盘踞在气运金龙头颅深处的污秽毒瘤,挥动监察院最锋利的刀!
他要刮骨!刮的是这腐朽王朝最核心的腐肉!疗的是这积重难返的天下剧毒!而代价……或许是血流成河,或许是……他自己!
谢缨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带来的冲击。眼前瞬间闪过萧彻站在虚无深坑上,那张布满疲惫却写满决绝的脸。他毁掉玉玺,抹除冷宫,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斩断她的执念,更是为了斩断前朝最后一丝可能被利用的怨毒气运?为了在最终挥刀前,扫清一切潜在的、可能被邪祟利用的“病灶”?
他把她丢进司天监,编修山河志……是让她这个曾经的“病灶”,去旁观?去记录?还是……让她去“看”?
“首座还有一言。”缇骑统领的声音打断了谢缨混乱的思绪。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谢缨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传达遗命般的沉重。
“首座言:”
“玉玺已碎,前尘当斩。”
“这山河……”
“需要一双能‘看’清病灶的眼睛。”
“也需要一支……”
“能写下真实的笔。”
寒风骤然凛冽,卷起漫天雪沫,迷蒙了视线。
缇骑统领不再多言,对着谢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如同一个无声的告别。玄色的大氅在风雪中一旋,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深沉的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里,向着那风暴的中心——太和殿方向而去。
留下谢缨一人,躺在冰冷的雪地中,躺在冷宫被抹除后留下的巨大虚无深坑边缘。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空虚依旧清晰,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如同冻土下的暗流,开始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涌动。
玉玺已碎,前尘当斩……
这山河需要眼睛……需要笔……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撑起身体。目光越过那令人心悸的虚无深坑,投向皇城深处。
太和殿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虚假的太阳。
但谢缨知道,一场真正的、足以撕裂这虚假光芒的风暴,已然降临。
而她,被剥夺了复仇的武器,被塞了一支笔,被推到这风暴的边缘。
她要活下去。
她要看清楚。
她要知道,这腐朽的轮回,是否真能被那柄冰冷的刀……斩断!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