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带鱼风波
1998年腊月的四平,风跟刀子似的刮过收割机厂的家属院,把晾在铁丝上的白菜帮子吹得哗啦响。姬家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上,结着层薄冰,隐约能看见屋里昏黄的灯光。
王桂香正蹲在厨房的水泥地上,对着盆里的带鱼发愁。温水泡着的带鱼泛着白花花的泡,她手里的刮鳞刀刮得“沙沙”响,鳞片溅得围裙上到处都是。这围裙是闺女姬晓红从百货大楼扯的处理布做的,原本印着大牡丹,现在被锅灰和菜汁染得花花绿绿,倒像幅抽象画。
“我说用凉水拔,你偏不听。”姬老倔的声音从堂屋传来,他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扳手,对着个锈迹斑斑的螺栓较劲,“你看这鱼鳞,跟焊死了似的,刮到明儿也刮不完。”
王桂香猛地直起腰,后腰的骨头“咔吧”响了一声。她拎起条带鱼冲堂屋扬了扬,水珠溅在门框上:“你当这是你车间的螺栓?冻得邦邦硬的玩意儿,不用温水泡,等小宇放学回来,怕是得啃冰碴子!”
“我当年在车间……”
“又提你当年!”王桂香把带鱼扔回盆里,水花溅了满脸,“当年你拧螺丝快,也没见你把工资全交回来啊?”
姬老倔的扳手顿在半空,脖子梗了梗,没再接话。他转而对着螺栓嘟囔:“这螺纹还行,磨磨还能用……”
防盗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卷着股寒气灌进屋里。姬晓红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围巾把脸捂得只剩俩眼睛,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她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今儿轮到晚班,刚从公交上挤下来。
“妈,我跟你说个事儿!”姬晓红把布包往桌上一摔,里面的搪瓷缸子叮当作响,“马军那杀千刀的,中午跟二愣子他们赌烟,输了两盒‘大生产’!”
里屋的门帘“哗啦”被掀开,马军趿拉着双露出脚趾的棉鞋钻出来,手里还攥着串三轮车钥匙,链子里缠着半根没抽完的烟。他原是罐头厂的会计,厂子黄了后就开起了三轮车,车座上总垫着块捡来的棉絮。
“那叫友谊赛,”马军嬉皮笑脸地凑到王桂香跟前,往她手里塞了个铝制饭盒,“你看,我赢了这个,给咱爸盛饭正好,比他那豁口的搪瓷碗强。”
王桂香接过饭盒掂量着,嘴角撇了撇:“就你嘴贫。赢个饭盒能当饭吃?明儿再敢赌,看我不把你三轮车轱辘卸下来当腌菜坛子!”
“不敢了不敢了,”马军挠着头往后缩,“这不是看天儿冷,跟哥儿几个凑堆儿暖和暖和嘛。”
话音还没落地,院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马小宇的嚎叫。王桂香心里一紧,拎着锅铲就往外跑,马军紧随其后。只见马小宇趴在雪地里,书包摔在一旁,怀里的冻梨滚得老远,沾了层雪沫子。
“小兔崽子,你要拆房啊!”王桂香把马小宇拽起来,拍掉他棉裤上的雪,“书包背好,跟个拖油瓶似的,你小舅没教你点好?”
马小宇咧着嘴笑,露出颗刚换的小虎牙:“小舅说要带我去站前倒腾明信片,一张能赚五毛!他还说,深圳那边都兴这个。”
“他懂个屁的深圳!”姬铁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他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指节捏得发白——那是厂里上午发的下岗通知书,油墨味还没散。
马小宇吓得一缩脖子,躲到马军身后。马军赶紧打圆场:“铁柱哥,孩子不懂事,瞎咋呼呢。小亮呢?没跟小宇一块儿?”
“在里屋试他那件花衬衫呢。”姬老倔从堂屋探出头,手里的螺栓终于被他拧成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说是什么深圳潮流,我看跟唱戏的似的。”
正说着,姬小亮从里屋晃出来,身上那件花衬衫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喇叭裤的裤脚堆在塑料拖鞋上,沾着圈黑泥。他头发烫得跟方便面似的,有几缕还直挺挺地翘着,一看就是烫坏了。
“哥你懂啥,”姬小亮拍着胸脯,衬衫上的亮片闪得人眼晕,“这叫港风,深圳那边都穿这个。我跟站前小卖部的老李说好了,用咱家的腌酸菜换他的磁带,小宇肯定喜欢。”
“换啥换?”王桂香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拍,震得酱油瓶都晃了晃,“那酸菜是我腌了整整一缸的,留着过年包饺子的!马军,去把那二十斤带鱼拎过来,今儿咱红烧,给晓红留着明天带饭盒。”
马军刚挪步,姬铁柱突然开口:“妈,少烧点吧,吃不完。”他把手里的通知书往裤兜里塞了塞,指尖还在发颤,“厂里……厂里食堂明天可能要处理剩菜,我去打点回来,省点事儿。”
王桂香瞅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往灶里添了块煤。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柔和了些。姬老倔把那个“五角星”螺栓往马小宇手里一塞:“拿着玩,比你那弹弓强。”
马小宇接过来,举着对着灯光看,突然喊:“姥爷,这能当书签不?我那本《水浒传》总掉页。”
“咋不能?”姬老倔眼睛一亮,“你姥爷我当年在车间,用螺栓给书记做过书签呢,比书店买的结实!”
王桂香的笑声从厨房飘出来,混着煤烟味和带鱼的腥气,在寒冬的家属院里漫开。马军拎着带鱼往厨房走,马小宇举着螺栓追着姬小亮跑,姬铁柱靠在门框上,看着屋里的热闹,悄悄把下岗通知书又往深处塞了塞。
窗外的风还在刮,但屋里的暖气片“咕嘟”地响着,把寒意挡在了门外。那盆带鱼还在盆里泡着,鳞片或许依旧难刮,但一家人围着它忙活的模样,倒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