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那是什么地方?是上海顶尖的销金窟。门口站着的门童,穿得都比我体面。我这一身臭汗,拉着辆破车,还没到跟前,就被人用眼角扫了。
我把车停在老远,不敢靠近。从裤兜里摸出信,又摸了摸怀里那卷钱。钱还在,胆子就大了一点。
我脱了上衣,用它使劲擦了擦脸和身上的汗,又用水壶里剩下的水抹了抹头发。好歹让自己看着干净点。
然后,我把车藏在一条小弄堂里,深吸一口气,朝着和平饭店的大门走过去。
门口的印度门童,包着红头巾,跟个门神似的。他一伸手,把我拦住了。
“进去干什么?”他说的中国话硬邦邦的。
“我找人。”我把腰杆挺了挺。
“找谁?有预约吗?”他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全是嫌弃。
我脑子飞快地转。“我……我给一位先生送东西。他让我来的。”
“哪个先生?”
我哪知道哪个先生?我只能硬着头皮说:“穿灰色西装,拿《良友》画报的先生。”
那门童听了,眼神变了变,没刚才那么横了。他朝大堂里努了努嘴。“自己进去找。”
我心里一松,赶紧点头哈腰地往里走。
一进大堂,我就傻眼了。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头顶上挂着一盏比我那黄包车还大的水晶灯,亮闪闪的,晃得我眼晕。空气里飘着一股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反正好闻。
男的个个西装革履,女的个个珠光宝气。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不像我们这些拉车的,扯着嗓子喊。
我缩着脖子,贴着墙根走,眼睛四处乱瞟。
找人。穿灰色西装,拿《良友》画报。
大堂里人不少,喝咖啡的,聊天的。我找了一圈,看见一个了。
在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料子看着就高级。他翘着二郎腿,手里真就拿着一本《良友》画报,正翻着看。
就是他了。
我心里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我把信从裤兜里掏出来,捏紧了,一步一步走过去。
走到他身后,我停住了。我该怎么开口?直接上去说那句暗号?万一搞错了呢?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
“先生。”
那人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点不耐烦。
我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今晚的月亮,没有十六圆。”
我这句话一说完,他翻画报的手,停住了。
他没动,我也没动。大堂里悠扬的音乐还在响,可我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跟打鼓一样。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缓缓地把画报合上,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他转过头来。
我看见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顶多二十五六岁。眉毛很浓,像用墨画上去的。眼睛是单眼皮,但是很大,眼角微微往上挑着,看人的时候,眼神跟刀子似的,能扎进你心里去。他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线。
他不是在看我,他是在审视我。
就像一个屠夫,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东西呢?”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冷。
我哆哆嗦嗦地把信递过去。
他接过去,没看,直接揣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很高,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得仰着头才能看他。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抽出几张大票,扔在桌子上,算是付了咖啡钱。
“跟我来。”
他转身就走,步子很大,很稳。我赶紧跟上,大气不敢喘。
他带着我穿过大堂,没走正门,而是进了一个侧面的走廊。走廊很长,铺着红色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走到一扇门前,他停下来,敲了敲门。三长两短。
门开了,里面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汉子,一脸的横肉。
他侧了侧身,让我进去。
我一进去,门就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
这是一个套房,很大。窗帘拉着,屋里光线很暗。烟味很浓,呛得我直咳嗽。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年纪大一些,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长衫,戴着金丝眼镜。他手里没拿东西,就在那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我。
他的眼神,跟刚才那个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的眼神是锋利的刀,他的眼神是一潭深水,你看不见底。
“路言,就是他?”长衫男人开口了,声音沙哑。
那个叫路言的年轻人点点头。“站长,信是他送来的。”
站长?我心里又是一哆嗦。这都什么称呼?我一个拉车的,哪听过这个?
那个站长没再看我,而是对路言说:“搜。”
路言点点头,走到我面前。
“把手举起来,转过去。”
我不敢不听,乖乖照做。
他开始搜我的身,从上到下,非常仔细。我那身破烂衣服,每一个口袋都被他翻了个遍。怀里那卷钱,也被他搜了出来。
他把钱拿给那个站-长看。
站长接过去,掂了掂,又扔回路言手里。“给他。”
路言把钱重新塞回我裤兜里,然后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胳膊,腿。确定我身上再没别的东西了。
“站长,干净的。”
站长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到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皮。”
“拉车的?”
“是。”
“谁让你送信的?”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穿旗袍的女人的脸。她的那句“比你的命重要”还在我耳边响。
我能说吗?我不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
就这一下,路言突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劲很大,像个铁钳。我一下子就喘不上气了,脸涨得通红,脚在地上乱蹬。
“我再问一遍,谁让你送信的?”路-言-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冰冷刺骨。
我感觉自己快死了。我拼命地想吸气,可是吸不进来。眼睛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路言,行了。”那个站长慢悠悠地说。
路言的手松开了。
我一下子瘫在地上,“咳咳咳……”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给你个机会,说实话。”站长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蚂蚁,“不然,黄浦江里明天又多一具无名尸。”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亡的恐惧,让我浑身发抖。
我不想死。
我娘让我好好活着。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站-长,声音嘶哑:“是……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