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高中状元,琼林宴后回府,赏了我一支他御赐金簪里最细小的一根。
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笑道:“母亲,儿子孝敬你的。看你高兴的,一支簪子就如此。这点,
你真该学学我岳丈大人,人家身为丞相,门生送的厚礼看都不看,
还训诫我们莫要被黄白之物迷了眼。”满堂祝贺声顿时稀落下来。
他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玩笑话,母亲莫怪。主要是岳丈大人常说,读书人要有风骨,
不能市侩。”他忘了,为了供他读书,我卖掉了祖产田地,遣散了所有仆人,
一个人在繡房里熬瞎了眼睛,才换来他去京城赶考的盘缠和拜入丞相门下的“束脩”。
那根金簪在我手里硌得慌。我把它放在桌上,推了过去。“既是御赐之物,
还是状元郎自己留着吧。我眼花了,戴上也瞧不见。”说完,我轉身走回昏暗的内室,
关上了房门。1门外鼎沸的人声像是隔了一层水,嗡嗡地传来,模糊不清。我的世界里,
只剩下他那句“不能市侩”。市侩。原来我倾尽所有,熬干心血,在他眼里,
不过是这两个字。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手。指腹粗糙,满是茧子,
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靛蓝色染料,因为长久地握着绣花针,几个指节已经微微变形。
为了他的“风骨”,我舍弃了自己所有的体面。为了他的“不俗”,我活成了最俗的模样。
心口那点被金簪刺出的喜悦,早已凉透,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窟窿,
寒风呼啸着灌进去。屈辱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针,扎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环顾这间昏暗的内室,
这是我住了大半辈子的房间。如今,这里面每一样熟悉的物件,都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我。
嘲笑我这场长达二十年,自我感动式的付出。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
却又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够了。真的,够了。我这辈子,为父亲活,为丈夫活,为儿子活,
却独独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如今,我赖以为生的精神支柱,我唯一的儿子,
亲手将我的信仰打得粉碎。也好。碎了,就不必再黏了。我走到床边,
拉开那个破旧的樟木箱,里面是我仅剩的几件素净衣裳,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我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眼花”的老妇。这场状元府的盛宴,
我不奉陪了。这个状元郎的母亲,我也不当了。2我刚把包袱打好,
房门就被人“砰”的一声推开了。沈琮云带着一身酒气和怒意闯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他那身穿锦绣的妻子,丞相的千金,刘如玥。“母亲!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宴席上给我甩脸子,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岳丈大人怎么看我?
”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没有半分关心,只有责难。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薄怒,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有被冒犯的傲慢和不耐。
“我让你没脸了?”我轻声问,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说呢?满堂宾客都看着!
我不过是开了句玩笑,你至于当场给我难堪吗?你知不知道,为了今天的宴席,
我花了多少心思!”刘如玥在一旁,拿着帕子轻轻按着眼角,柔声劝道:“夫君,
你少说两句。母亲想必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她转向我,
姿态放得极低:“母亲,你别生夫君的气。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如今他身份不同了,
行事说话都得顾着体面。”一句“顾着体面”,又是一把刀子。是啊,我这个母亲,
上不了台面,不够体面,是我让他蒙羞了。滔天的愤怒和悲凉,
一瞬间冲垮了我心里最后一道堤坝。我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挺直了熬得早已弯曲的脊梁。
“沈琮云,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不体面’的时刻了。”我绕过他,
径直朝门外走去。他愣了一下,随即抓住我的手腕,怒道:“你要去哪儿?
现在外面宾客还没走完,你又要闹什么?”“放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是在闹。
”“我走。”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走?你能去哪儿?”我没再回答他,
只是用力甩开他的手,一步步地,走出了这间我住了半辈子的屋子,
走进了那个余温尚存的宴会厅。一些还没离去的宾客,好奇地看着我。我走到大厅中央,
对着所有人,也对着追出来的沈琮云,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道:“今日,我自请下堂,
与状元郎沈琮云,断绝母子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满室皆惊。
3离开沈府的路上,京城的夜风格外冷。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过往的一幕幕,
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琮云的父亲去得早,他是个文人,一辈子清高,没留下什么家产,
只留下一屋子的书和年幼的儿子。为了让琮云能安心读书,延续沈家的书香,
我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商贾之女,学着当家。我卖掉了自己所有的首饰,
卖掉了家里那些值钱的古玩字画,只为了给他请最好的先生。再后来,家里实在撑不住了,
我求着管家,将城外的良田一亩一亩地变卖。我还记得,
最后一次卖掉那片挨着祖坟的祭田时,跟了沈家一辈子的老管家跪在我面前,
哭着说:“夫人,这可是老爷的根啊!”我何尝不知。可我看着旁边捧着书本,
一脸期盼的琮云,只能狠下心肠,签了那份卖身契。我对他说:“琮云,娘只有你了。
你要争气。”他跪下来给我磕头,信誓旦旦:“娘,你放心,儿子将来一定金榜题名,
把这些田地十倍百倍地给你买回来!”为了凑他进京赶考的盘缠,和那笔拜入丞相门下,
贵得吓人的“束脩”,我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仆人。偌大的宅子,只剩下我们母子两人。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接绣活。苏绣,粤绣,只要给钱,什么我都绣。烛光下,
细密的针脚模糊了我的视线,银针刺破指尖,血珠混着汗水落在绣品上,我只能用凉水冲掉,
然后继续。多少个深夜,我熬得眼睛又干又疼,泪水直流,也只能闭眼缓一缓,再睁开继续。
我把换来的银钱,一文一文地攒起来,全都给了他。他拿着那些沾着我血汗和眼泪的银子,
去了京城,拜了相爷,平步青云。而我,也终于熬瞎了这双眼。那些被我抛弃的,
被我舍下的,被我变卖的……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口中那句轻飘飘的“不能市侩”。
何其可笑,何其悲凉。4我在京城一家最便宜的客栈落了脚,房间狭小,还带着一股霉味。
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第二天下午,沈琮云和刘如玥就找来了。这次,
沈琮云的脸上没了昨日的薄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青的、压抑的怒火。
刘如玥依旧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样子,一进门就红了眼圈。“母亲,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快跟我们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好好说。”沈琮云却一把拉住她,死死地盯着我,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吗?”“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平静地回答。“事实?你让全京城的人都看我的笑话,说我不孝,这就是你想要的事实?
”他怒极反笑,“母亲,我真是小看你了。你这一手,玩得真漂亮。”我看着他扭曲的面容,
忽然觉得很陌生。“我没有玩任何手段。我只是累了。”“累了?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有什么好累的?你儿子我现在是状元,是翰林修撰,
是丞相的女婿!你马上就要当上诰命夫人了,你跟我说你累了?”他上前一步,
声音里带着威逼:“我命令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然后对外宣称,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是你年纪大了,一时糊涂!”“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你难道想我们沈家,
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我的心刚平复下去,又被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话点燃了。
我猛地站起身,直视着他。“沈琮云!”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为了谁好?
是为了你的官声,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丞相女婿的体面!
”“从你昨晚当众羞辱我的那一刻起,我们沈家,就已经是个笑话了!”我指着自己的眼睛,
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忘了这双眼睛是怎么花的吗?”我摊开自己的双手,
厉声质问:“你忘了你赶考的盘缠,拜师的束脩,是怎么来的吗?
”“你用我卖祖产、熬坏眼睛换来的钱,铺就了你的青云路。如今你平步青云,
反过来骂我市侩,嫌我给你丢人?”“沈琮云,你的风骨呢?你的圣贤书,
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我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沈琮云被我问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
才憋出一句:“强词夺理!”他彻底撕下了伪装,怒不可遏地吼道:“我告诉你,
你今天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由不得你!”5他最终还是被客栈老板请了出去。
我换了家客栈,找了个更清静的院子。我想,他大概需要时间去平息怒火,或者,
去想新的对策。果然,第三天,他派人送来一封信。信里不再是命令和指责,
而是换了一种腔调。他先是追忆了往昔,说自己如何记得我熬夜为他缝补衣衫,
如何记得我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解释琼林宴那晚的事。他说,
他绝无羞辱我的意思,只是初入官场,少年得志,一时得意忘形,口不择言。他说,
岳丈大人治家极严,风评极好,他也是想让我在岳丈面前有个好印象,
想让我们家显得“清贵”一些,才说了那些混账话。“……儿子知道错了,儿子给你赔罪。
但母亲,你不能真的不要儿子。儿子如今身在官场,如履薄冰,正需要母亲在旁提点扶持。
你若不在,这个家,便不成家了。”信的最后,他恳请我回去,说他已经备好了马车,
就在客栈外等我。我拿着那封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里却一片冰凉。“提点扶持”?
他说得真好听。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能帮他打理后宅,管束下人,应酬往来,
还不用付工钱的免费管家。我冷笑一声,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
那些虚伪的言辞就化为一缕青烟。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
沈琮云的贴身小厮正恭敬地站在门外。“老夫人,少爷让小的来问问,你……何时动身?
”我将掌心里的灰烬,在他面前缓缓吹散。“回去告诉你家状元郎,”我淡淡地说,“路,
是我自己选的。家,也是我自己不要的。”“他与其有时间在这里跟我耗,不如想想,
离了我的‘市侩’,他的‘清贵’日子,能过几天。”小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知道,
我的话,他一定会原封不动地带到。这场母子之间的博弈,已经撕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直达最冷酷的内核。6隔天,沈琮云亲自来了。这次他没带刘如玥,一个人,
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脸上带着几分憔悴。他一见到我,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母亲,
儿子不孝,儿子给你磕头认错了。”他邦邦邦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若是在从前,
我恐怕早已心疼得将他扶起来了。可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心里毫无波澜。
他见我无动于衷,抬起头,眼睛红红地说:“母亲,你就真的这么狠心?你把我养这么大,
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淡淡道:“是你先不要我的。”他噎了一下,
随即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母亲,儿子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吧,家里现在一团乱。
”“我早上想喝一碗你亲手熬的莲子羹,厨房炖出来的,根本不是那个味道。
”“前日换下的官服,丫鬟洗坏了领口,那可是御赐的布料。”“还有,账房的账目,
如玥她也看不明白,下人们都快反了天了。”他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
抱怨着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无比荒谬,甚至有点想笑。
一个堂堂的状元郎,一个前途无量的翰林修撰,离了我,竟然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他不是来看望母亲的,他是来找他的老妈子的。“沈琮云,”我打断他,
“你今年二十有二了,不是两岁。”“莲子羹厨房做不好,就换个厨子,或者你自己学。
衣服丫鬟洗不好,就教她,或者找个更妥帖的。账目看不懂,就请个账房先生。”“这些事,
你府上养着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摆设吗?”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脸上满是震惊和无措。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母亲,会说出这样冷静而绝情的话。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最后一点残留的母爱,也彻底消散了。我终于明白,
我养大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寄生在我身上的巨婴。我平静地对他说:“你起来吧。
这些事,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状元郎的府邸,该有状元郎的规矩。而我,
一个乡野村妇,就不去给你添乱了。”说完,我转身回房,关上了门。这是我第一次,
在他面前,感受到了掌控自己人生的快意。7我以为他会就此罢休,
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几天后,一个自称是牙行的中人找上了门。他拿出一张地契,
满脸堆笑地对我说:“老夫人,你儿子沈大人说了,知道你老人家心里有气。
他特地把你陪嫁的那间铺子给盘了回来,孝敬你,让你以后有个营生,安享晚年。
”我看着那张地契,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物,是我最后的退路。
当年为了给他凑束脩,我万不得已,才将铺子含泪抵押了出去,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
三年内可以原价赎回。如今,他赎回来了,却不是还给我,而是当成一种施舍,
一种“孝敬”。他这是在告诉我,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捏在了他的手里。
这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心中再无半分幻想,只剩下彻骨的死寂。我接过那张地契,
对那个中人说了声:“替我谢谢他。”中人走后,我打开了那个我从沈家带出来的小包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