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红烛高烧,流下的烛泪如同凝固的朱砂。
合卺礼毕,闲杂人等在太子李珩冰冷的目光示意下,如蒙大赦,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声响,也将这偌大的寝殿彻底化为一方密闭的、充斥着诡异宁静的空间。
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珩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他身上那套庄重繁复的婚服,此刻只觉得无比累赘,紧紧束缚着他,令他喘不过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端坐在床榻边的那道红色身影上,厌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盖头依旧低垂,遮蔽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浓郁香料气息,也无法压下他喉头泛起的苦涩。终究是要面对的。
他迈开步子,朝她走去。靴底踏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内殿里,一下下,敲打在人心上。
终于,他在她面前站定。能看到她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节依旧修长,此刻静静地搁在繁复的嫁衣纹路上,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方柔软的红绸盖头。动作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最终还是心一横,猛地将其掀开——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烛光都汇聚到了一处。
预想中的粗鄙、丑陋、蛮横……所有根据传闻构建起的形象,在这一刻,分崩离析,碎得彻底。
盖头之下,是一张完全超出他想象的脸。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肤质是毫无瑕疵的冷白,在满室红艳的映衬下,几乎像是在发光,细腻得看不见一个毛孔。鼻梁高挺,勾勒出利落清晰的侧面线条。这张脸,美得极具侵略性,毫不含蓄,如同雪原上骤然绽放的赤色毒蕊,艳丽而凛冽,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超越了性别与世俗标准的光彩。
李珩呼吸一窒,脑中竟有瞬间的空白。他身为太子,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或温婉,或娇媚,或清丽,却从未有一人,拥有这般……这般直接撞入眼底、撼人心魄的容光。
然而,这极致的惊艳,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轮廓优美,眼尾微挑,本该是流转生情的凤眸。可其中,却没有半分新嫁娘该有的羞涩、不安、惶恐,或是哪怕一丝一毫的期待。也没有戎狄女子传闻中的野性难驯。
只有一片清澈到了极致的深邃。
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映不出周遭的喜庆红色,也映不出他此刻怔忡的倒影。那里面太静了,静得可怕,冷静得像蕴藏了整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广袤、幽远,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观察与审视。
被她这样注视着,李珩心头那点因惊艳而起的波澜,瞬间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心悸。这不像是一个人的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或者观察一个陌生的环境。
他所有的厌恶、无奈,甚至方才因她容貌而生的震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他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变量,被彻底剥离了情绪,放在一个绝对理性的天平上衡量。
这种被彻底无视了“人”的身份的感觉,比直接的蔑视,更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失控。
就在他心神剧震,尚未找回自己声音时,她开口了。
声音和方才说出那古怪语言时一样,清凌凌的,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播报结果:
“根据既定协议条款,我们已完成全部绑定仪式。从此刻起,我们已成为法定伴侣。”
她微微抬起下颌,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白的弧线。
“我是阿木娜。”她顿了顿,那双星空般的眼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补充道,“或者,你可以称呼我的本名——”
“艾斯特拉。”
李珩僵在原地。
法定伴侣?协议?绑定仪式?艾斯特拉?
每一个词他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而怪异的宣告。
没有温情,没有试探,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属于人类情感的交流。只有直白到近乎粗暴的结论,和一个意味不明的名字。
眼前的女子,拥有着倾世之姿,眼神却如同最深不可测的寒渊。
他原本准备好的所有冷漠言辞,所有预备维持的太子威仪,在这一刻,在这张脸和这双眼睛的对比冲击下,在她这非人的语言风格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烛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寝殿内,暖昧的红光流淌,却暖不透两人之间那无形无声、却又真实存在的,属于不同世界、不同维度的,巨大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