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粘稠的血浆和恐惧凝固了。杂物间逼仄的空间里,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仿佛能听到尘埃在剧烈震动中簌簌落地的声响。外面不再是混乱的厮杀,而是逐渐演变成一种单方面的、令人牙酸的碾碎声。墙壁传来沉闷的撞击,一次比一次更近,石灰碎块从头顶剥落,砸在沈小勺脚边,扬起细小的、带着霉味的尘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合着内脏破裂的酸腐和某种……无法形容的、属于绝对力量的压迫感,像一块湿透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糊在口鼻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
砰——!
一声巨响,杂物间的门板连同门框被一股蛮力整个撕开!木屑混合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炸裂般迸射进来。光线涌入,但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个巨大、狰狞、遮蔽了所有视线的恐怖阴影。
尸王。
它几乎塞满了整个门口,腐烂的肉体扭曲膨胀,暴露在外的肌肉纤维像潮湿的树根般缠绕蠕动,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类似溺水者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破裂的脓包和蜿蜒的暗紫色血管。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颅,五官扭曲移位,一张巨口裂到耳根,参差不齐的利齿间滴落着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涎液。那双眼睛——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眼睛的话——是两个浑浊的、没有任何生命光彩的灰白球体,却死死地“锁定”了角落里的沈小勺。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风压扑面而来,吹乱了沈小勺额前的碎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尸王利爪上挂着的、不知属于哪个倒霉鬼的碎布条和暗红色肉屑。
完蛋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子弹,射穿了在场所有残存幸存者的心脏。有人发出濒死般的呜咽,有人彻底瘫软在地,裤裆间弥漫开骚臭的气味。
就在尸王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即将触碰到沈小勺的前一刹那——
一个身影比思维更快,像一道决绝的黑色闪电,猛地从斜刺里撞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推开!
是陆凛。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作战服几乎被撕成了布条,**的胸膛上布满深可见骨的抓痕,鲜血像小溪一样汩汩涌出,将他整个人染成一个血人。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他脸色苍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血沫,但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透支生命的光芒。他用自己重伤的身体,死死地挡在沈小勺和尸王之间,像一座即将崩塌、却依旧试图阻挡海啸的沙堤。
“走——啊——!”他扭过头,朝着被推开、踉跄撞在米袋上的沈小勺嘶吼。声音已经完全破了音,混合着血沫和脏腑碎片的摩擦声,像垂死野兽的最后哀鸣。每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守护。他看向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场海啸——有关切,有焦急,有滔天的愤怒(气她为什么不早走),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被黑暗吞噬前、想要牢牢抓住最后一点光亮的、近乎虔诚的疯狂。
真是……个傻子。沈小勺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极其轻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却带着一种与她此刻处境格格不入的……无奈,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看着他那身触目惊心的伤,看着他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还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背影,沈小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不疼,但闷得难受。
她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米糠和灰尘,站直了身体。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日常整理围裙的随意感。然后,在陆凛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注视下,在尸王那带着腐烂气息的威压下,在所有人惊恐到极致的凝固视线中——
她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只是……轻轻推开了挡在身前的陆凛。
她的力气不大,但陆凛早已是强弩之末,被她这么一推,竟然后退了两步,靠在了残破的门框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瞳孔因震惊和失血而剧烈收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法成言的声响,仿佛看到了比尸王更不可思议的景象。
沈小勺没有看他。她径直朝着那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尸王走去。步伐平稳,甚至称得上从容,像是在走向自家厨房的灶台。她与尸王之间,只剩下不到三米的距离,尸王口中滴落的涎液几乎要溅到她的鞋尖。
在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呆滞目光的聚焦下,沈小勺不紧不慢地从她那件沾着油渍和面粉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旧的棕色玻璃瓶。瓶子很小,被她握在掌心,毫不起眼。
她抬起拿着瓶子的手,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狰狞可怖的尸王的脸,轻轻晃了晃。玻璃瓶里的褐色粉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噪音和恐惧,带着一种……类似于厨师在点评食材新鲜度时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抱怨?
“别怕,”她说,语气轻描淡写,像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但内容却荒诞得让所有人灵魂出窍,“这玩意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措辞,最后用了那个听起来极其不靠谱的词:
“……我老家特产。”
尸王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沉的咕噜声,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利爪微微抬起。
沈小勺像是没看见,继续用那种气死人的淡定语气,补充了后半句,带着点指挥新手帮厨的不耐烦:
“蹲下。”
她晃了晃瓶子,强调道:
“自己撒匀。”
时间、空间、思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陆凛靠在门框上,血似乎都忘了流,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其他幸存者张着嘴,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之间,像一尊尊可笑的石雕。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孜然瓶在轻轻晃动的声音,和尸王喉咙里越来越响的、含义不明的咕噜声。
然后,让所有人世界观彻底崩塌、碎成粉末的一幕发生了。
那只狰狞恐怖、散发着滔天凶威的尸王,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它那浑浊的灰白眼珠,死死地盯着沈小勺手里那个小瓶子,里面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理解的……畏惧?或者说,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源自本能的……顺从?
在死寂中,它那山峦般的身躯,竟然真的……缓缓地、带着一种极其违和的笨拙,屈膝,下沉,最终——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尸王庞大的身躯匍匐在了地上。巨大的头颅低垂,几乎贴到了满是碎石和污血的地面。喉咙里的咕噜声变成了类似幼犬般的、带着讨好的呜咽。那场面,诡异得让人头皮炸裂。
沈小勺低头看了看匍匐在脚下的“食材”,似乎还算满意。她收起孜然瓶,转过身,拍了拍手,像刚处理完一块难搞的牛肉。
然后,她看向靠在门框上、脸色煞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的陆凛,脸上露出了一个她最常用的、带着点小得意和询问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讨厌的苍蝇:
“晚上吃烧烤咋样?”
她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
“我看这大家伙,”她踢了踢脚边温顺得像块地毯的尸王,语气轻松得像在菜市场挑拣冬瓜,“腿肉应该……挺有嚼劲?”
死寂。
比最深沉的夜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废墟。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以及……尸王匍匐在地时,喉咙里发出的那种温顺到诡异的、类似老猫打呼噜的咕噜声,提醒着人们时间还在流动。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像一群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张大着嘴的,瞪圆了眼的,瘫软在地尿了裤子的,姿态各异,但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被碾碎后空茫茫的呆滞。世界观这东西,碎得太彻底,连扫起来拼一拼的价值都没有了。
陆凛背靠着摇摇欲坠的门框,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了上去,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此刻却显得那么……不真实。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那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刚刚对尸王发出“蹲下撒匀”指令的、纤细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还是临死前大脑仁慈馈赠的荒诞梦境?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完好的右手,去掐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视线里,只有沈小勺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轻轻踢了踢尸王粗壮得像老树根一样的小腿,发出“砰砰”的闷响。
“啧,肉质有点柴,运动量不够,纤维太粗了。”沈小勺微微蹙眉,语气带着点专业厨师挑剔食材时的遗憾,像在评价一块放置过久的牛肉。“看来得小火慢炖才行,不然塞牙。”
这话像一道惊雷,再次劈在众人本就麻木的神经上。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不知是因为这话的内容,还是因为空气中依旧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混合的怪诞气味。
沈小勺仿佛才注意到身后那一群“石化”的观众。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惨白扭曲的脸,最后落在倚着门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的陆凛身上。
她歪了歪头,走近几步,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上面甚至还绣着一只卡通小勺的图案——伸手想去擦他嘴角已经半干涸的血沫。
陆凛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那双总是冰冷的、此刻却写满破碎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锁住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沈小勺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然后无所谓地收回,把手帕塞回口袋。她看着他那双几乎要裂开的眼睛,想了想,用了一种尽可能简单、像在解释“为什么糖醋排骨要放醋”一样的语气,轻轻开口:
“别这么看着我。”她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无奈的宽慰,仿佛在安抚一个被厨房爆炸吓坏的孩子,“我跟它们……嗯,口味比较合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