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八月末,空气像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上气。
地铁早高峰的人潮涌得比黄浦江的浪还急,我被夹在中间,左手攥着的豆浆早就凉透了,
杯壁凝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白衬衫袖口洇出片浅灰。手机在裤兜里震得凶,
是妈的微信,我腾出右手划开屏幕"小满,今天院里的石榴红了头茬,
最大的那只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摘。
"屏幕里还附了张照片:老院的石榴树歪歪扭扭地站在墙角,枝桠上挂着个拳头大的红石榴,
表皮还带着点青,显然没熟透。我盯着照片里妈特意圈出来的石榴,
指尖在"回来"两个字上顿了顿,回了句"在赶方案,晚点说",就匆匆按灭了屏幕。
工位上的绿萝蔫得厉害,叶子尖卷成了小筒,像被谁狠狠掐过。我把凉豆浆塞进抽屉,
盯着电脑右下角的"9:03",胃里突然抽紧,一阵尖锐的疼顺着肋骨爬上来。
昨晚改方案到两点,外卖点的麻辣烫剩了半盒,现在就放在桌角,
我捏着筷子戳了戳那团泡发的粉丝,软塌塌的,没一点胃口。"小林,来我办公室。
"总监王浩的声音从走廊飘过来。我深吸口气,把胃里的疼往下压了压,
抓起桌上的报表往他办公室走。推开门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
指关节敲得桌面咚咚响:"竞品把咱们的用户分层方案扒得底朝天,上周数据跌了15%。
这个月KPI再完不成,你们组直接裁一半,自己看着办。"我捏着报表的手猛地收紧,
纸角被指甲掐出几道白痕。报表上的折线像条死去的蚯蚓,蔫头耷脑地趴在坐标轴上。
手机又在兜里震了,是妈的视频邀请,我没接,飞快地回了条"在开会",
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下午三点,胃里的疼没歇着,反倒越来越凶。我拉开抽屉翻胃药,
那盒药躺在角落,铝箔板上还剩四粒,是三天前疼得直不起腰时开的。一时找不到水,
**咽了两粒,药片卡在喉咙,还没来及的咽下,邻座的实习生小周凑过来,
手里转着支笔:"林姐,我妈昨天又发微信,说老家拆迁能分两套房,非让我回去考公务员。
我跟她说'我每月房贷一万二,回县城喝西北风啊?'"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三个月前妈也在视频里提过"老房子漏雨",镜头总晃悠悠地对着天花板,
我当时正对着电脑改PPT,随口回了句"让物业修"。现在想来,她哪是在拍天花板?
是怕我看见墙根新补的水泥印——那印子歪歪扭扭的,
一看就是自己拌了水泥糊的;还有爸轮椅扶手上磨破的皮套,露出里面的海绵,
她总拿手帕盖着,我问起就说"洗了没干"。"叮——"手机亮了,还是妈。
"今天早市见着新鲜莲蓬了,嫩得能掐出水,给你留了十个,等你回来剥着吃。
"我盯着屏幕上的"十个",突然想起上周视频的事。那天我刚加完班,累得眼皮打架,
妈举着手机在院里转:"你看这石榴树,今年开花格外多,粉嘟嘟的,好看不?
"镜头扫过树底下时,我瞥见爸坐在轮椅上打盹,膝盖上盖着件旧毛衣,
轮椅旁边的日历牌歪歪扭扭地立着,红圈标着"8月5日"。我当时还笑她:"妈,
你这日历该撕了,都过好几天了。"她慌忙把镜头转回来:"哦,忘了忘了,
这几天忙着给你爸熬药,顾不上。"现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是8月20号。
我望着窗外楼群缝隙里漏出的一点天光,突然想起什么——今天是我生日。
二十多年前的今天,妈也是在这样闷热的八月,在老家的土炕上生下了我。爸说,
那天她疼得满头大汗,还攥着块糖,说等我长大了,要把最甜的糖都留给我。"小满,
下班没?"妈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正被晚高峰的人潮挤在地铁门口,进退不得。"还没。
"我捂着抽疼的胃,声音发哑,"今天要加班,可能得很晚。
""哦......"她的声音很轻,感觉毫无力气,"那你记得早点吃晚饭,别饿坏了。
抽屉里的饼干还有吗?没有就下楼买两包,别省着。""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望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玻璃上的人眼下挂着青黑,嘴角往下撇着,像个没睡醒的木偶。
地铁报站的声音里,我突然很想尝尝妈留的莲蓬,那带着点涩的清甜,
比上海便利店的任何零食都让人惦记。——家的米缸与旧毛线——周六清晨的闹钟响时,
我正梦见妈在院里摘石榴。她踮着脚够最高的那只,蓝布围裙的带子在风里飘,
我在梦里喊"妈,小心点",一嗓子把自己喊醒了。盯着天花板上空调吹出来的晃动光影,
我摸过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昨天和妈的聊天界面。她最后发的消息是"莲蓬泡在凉水里了,
明天吃正好",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我当时在改方案,没看见。我坐起身,
突然想起视频里爸轮椅旁的日历。上周视频是18号,日历停在8月5号;昨天妈发消息时,
我没注意看她身后的日历。一个念头猛地窜上来:她是不是故意不撕日历?
怕我知道她记不清日子了?"妈,我今天回家。"我按下语音键,又赶紧补了条文字消息,
"别买菜,我带了小龙虾,你爱吃的十三香味。"发完消息我才发现,手指在发抖。
三年没回老家了,上一次还是爸脑梗出院那天,我请了三天假,
回去时妈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抱着我哭:"小满,你爸以后站不起来了。
"高铁站的人潮裹着热浪涌过来,我拖着行李箱往检票口走,手机震了震,
是妈发的定位——"某县幸福里小区3栋201"。我盯着那串地址愣了愣,
这不是老院的地址。去年视频时她提过"社区给换了电梯房",
我当时随口问了句"老房子呢",她笑着说"租出去了,租金够给你爸买药"。
出租车拐进老巷子时,我闻到了桂花香。不是小区里那种修剪整齐的桂花树,
是老院子墙根下野生的那种,香气冲得很,混着泥土味和隔壁张阿姨家煤炉的烟火气。
我扒着车窗往外看,红砖墙爬满了常春藤,叶子绿得发亮,铁门上的铜锁还是老样子,
锁鼻上缠着圈红绳——那是我小时候缠的,说能辟邪。门墩上摆着两盆茉莉,叶子蔫蔫的,
边缘卷着黄,却还倔强地开着几朵白花,花瓣上沾着点灰。"小满回来啦!
"张阿姨从隔壁门里探出头,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沿还冒着热气,"刚煮的绿豆汤,
放了冰糖,快趁热喝。"我接过碗,绿豆汤甜得发腻,是小时候的味道。"阿姨,我妈呢?
""在厨房忙呢,凌晨五点就去菜市场了,说你爱吃活虾,非得多跑两趟挑新鲜的。
"张阿姨拍了拍我的胳膊,"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常回来看看,你妈天天念叨你。"推开门,
堂屋的米缸最先撞进眼里。那只粗陶缸陪了我整个童年,缸沿有几道细细的裂纹,
是去年我骑自行车回家时撞的。当时我急着赶高铁,没顾上看,后来妈视频时说"不碍事,
我用红布缠了缠",现在果然看见缸沿缠着圈红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画的线。
"小满来啦!"妈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出来,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沾了点面粉。
"小龙虾放冰箱了,我去给你切莲蓬,泡了一夜,甜着呢。"我跟着她进厨房,
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堆着个旧毛线团,是去年冬天她给我织围巾剩下的。毛线是深灰色的,
摸起来有点扎手,针脚歪歪扭扭的,长一针短一针。她当时红了脸,说"老了,眼神不济了,
线总穿不进针眼"。"妈,你这围裙该换了。"我指着她蓝布围裙上的油渍,
那片油渍像朵没开好的花,边缘都发黑了。"上次视频你说超市打折,要给自个儿买条新的。
""换啥,还能穿。"她低头剥莲蓬,指甲盖泛着点淡青,像是被水泡久了。
"新围裙是软和,就是不经脏。你看我这旧的,沾了油拿碱水泡泡就干净,结实。
"我把行李箱拖进卧室,转身去帮她洗小龙虾。活虾在盆里蹦跶,溅了我一裤脚的水。
妈慌忙丢下莲蓬,从挂钩上扯下块毛巾:"小心凉着,这天儿乍凉还热的,
我去给你煮碗姜茶。"厨房飘起姜茶的辛辣香气时,我走到米缸边。缸盖是块厚木板,
上面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线——是我小时候量身高刻的,最高那道线标着"1米5",
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满小学毕业"。我掀开木盖,米缸里的米铺得平平整整,
米香混着点陈味飘出来。缸底的粗陶存钱罐让我愣住了。
那是我十岁那年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蓝白相间的瓷面,画着个举着光剑的奥特曼,
后来被我丢在院子里,被雨水泡得褪了色,我以为早没了,没想到妈竟找了三年。"妈,
这存钱罐你还收着呢?"我把它捡起来,沉甸甸的。瓷面的彩漆掉了好几块,
奥特曼的脸都花了,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陶土。"哎呦,你咋翻出来了!
"妈端着姜茶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了点姜沫,"那是你小时候藏糖的,我收着怕你忘本。
""藏糖?"我捏着存钱罐晃了晃,里面传来硬币碰撞的脆响,"我记得后来被我摔碎了啊。
""摔是摔了道缝,我找人补好了。"她把姜茶放在桌上,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白,
"你小时候总把舍不得吃的糖藏在里面,说要留给我和你爸。有次你发烧,
嘴里喊着'糖给妈留着',我抱着你哭了半宿。"我没接话,指尖摸着存钱罐上的裂缝,
补缝的水泥有点硌手。这罐子沉得反常,我拧开顶上的盖子往里看,硬币堆得快满了,
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码得整整齐齐,最底下还压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午饭是莲蓬炒虾仁、清蒸鲈鱼,还有盘拍黄瓜。妈说虾仁是早上在菜市场挑的活虾,
剥的时候还蹦跶,"你看这虾线多干净"。我夹了一筷子,虾仁嫩得能抿化,
带着点湖水的清腥——和我上周在超市买的速冻虾仁完全不一样,
那些虾仁总带着股冰箱的怪味。"妈,你手怎么了?"我看见她右手背有块淤紫,
像被什么东西砸过,边缘泛着青黄。"碰的。"她低头扒饭,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
"早上切莲蓬,被刀背磕了下,不碍事。"我没再问,心里却像塞了团湿棉花,沉甸甸的。
饭后她收拾碗筷,我坐在沙发上翻茶几上的旧报纸,想找找老家的新闻。报纸堆得乱七八糟,
最底下压着个白色信封,露出半截"体检报告"的字样。我把信封抽出来,
封面上的名字是"林淑兰"——是妈。日期是7月10日,
项目栏里"甲状腺结节三级"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