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深走了。
铁蹄踏出北地城门,卷起漫天尘土,像一道灰色的帷幕,将整座城市与前线的炮火隔开。
大帅亲征,城中兵力立时空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息,巡逻的士兵步履匆匆,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帅府之内,这种紧绷却被另一种气焰所取代。
白露薇成了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她换上了最华丽的锦缎旗袍,珍珠滚边,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端着一杯西洋红茶,仪态万方地走进了西跨院。
苏晚凝正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杯清茶,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姐姐真是好清闲。”
白露薇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苏晚凝没有抬眼,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白露薇的笑容凝在嘴角,她最恨苏晚凝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手指划过紫檀木的桌面,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炫耀。
“景深哥出征前特意嘱咐我,要我好生‘照看’着帅府,照看着姐姐你。”
她特意加重了“照看”两个字。
“如今这帅府上下,可都听我一个人的。姐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千万别跟我客气。”
苏晚凝终于有了动作。
她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吹了吹。
然后,她喝了一口。
整个过程,安静,专注。
白露薇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空处,胸口堵得发慌。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准备了无数种羞辱苏晚凝的方式,可对方根本不接招。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她难堪。
“苏晚凝!”
白露薇终于撕下了伪装。
“你别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你占着夫人的位置,却得不到景深哥的心!他心里的人是我,从小就是我!”
“等景深哥打了胜仗回来,他就会娶我,名正言顺地娶我。到时候,这个家,怕是就没你的位置了。”
她盯着苏晚凝,期待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惊慌、嫉妒,或者愤怒。
可是没有。
苏晚凝放下茶杯,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静,像一口深井,映不出白露薇张牙舞爪的倒影。
她看着白露薇,很轻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
白露薇一噎。
“你……”
“说完了,就请回吧。茶凉了,不好喝。”
苏晚凝端起茶杯,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白露薇气得浑身发抖,那鲜红的蔻丹几乎要嵌进掌心里。她想发作,想掀了这张桌子,想撕烂苏晚凝那张平静的脸。
可看着那双眼睛,她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她最终只是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冲了出去。
苏晚凝听着她高跟鞋远去的声音,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夜,很快就来了。
子时刚过,城中各处突然响起了零星的枪声。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东街的粮仓,南城的布政司,还有帅府。
陈军长收买的死士,动手了。
帅府内瞬间大乱,下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走呼喊,枪声和尖叫声混成一团。
火势最猛烈的地方,是西跨院。
烈焰像一条巨大的火舌,舔舐着精致的雕花窗棂,很快就吞没了整座小楼。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西跨院那两个负责看守苏晚凝的丫鬟,早已歪倒在后门角落里,睡得不省人事。
一道瘦削的人影,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仆役服,从后门的狗洞里钻了出来。
苏晚凝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冲天的火光。
火映在她的瞳孔里,跳动着,却点不燃任何情绪。
她拉低了头上的布巾,矮着身子,贴着墙根,熟练地避开一队队前来救火的卫兵,朝着帅府最偏僻的西北角跑去。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马厩,是她计划的最后一环。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一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女尸,正安静地躺在草料堆上。
这是她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点私产,从义庄一个贪财的看守那里换来的。一个无名无姓的流民,病死街头,无人收殓。
苏晚凝没有片刻迟疑。
她解开草席,将自己身上那件旗袍,连同那枚傅景深在新婚之夜扔给她、后来又被她收起的翡翠手镯,一同穿戴在了女尸身上。
她甚至细心地将女尸凌乱的头发,梳理成自己平日的发髻。
做完这一切,她拖着那具已经开始僵硬的“自己”,一步步,艰难地,从马厩绕回了火场附近。
火势已经大到无法控制。
热浪扑面而来,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看着那座即将化为灰烬的牢笼,将那具换上了她身份的女尸,用尽全身力气,推入了火海。
火苗瞬间卷了上去。
“再见了,傅夫人。”
她轻声说。
然后,她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
此刻,帅府的主院里,白露薇正尖叫着指挥下人。
“我的首饰!快去把妆台上的那只紫檀木盒子抢出来!”
“还有我衣柜里那件苏绣的旗袍!烧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有下人哭喊着来报。
“露薇**,不好了!西院……西院烧起来了!夫人还在里面!”
白露薇正心疼她那些宝贝,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烧就烧了!一个不受宠的夫人,死了就死了!景深哥回来也不会怪罪!还不快去抢我的东西!”
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珠宝细软。
苏晚凝的死活,她根本不在意。
甚至,她巴不得那场大火烧得再旺一些,将那个碍眼的女人,连同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烧成灰烬。
苏晚凝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火和白露薇吸引,顺利地逃出了帅府。
外面的街道,同样一片混乱。
她逆着人流,朝着城南的方向跑去。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教堂,是她和史密斯医生的接应点。
她跑到教堂后门,按照约定,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
门开了。
史密斯医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碧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担忧。
“苏?”
“是我。”
苏晚凝的声音有些沙哑。
史密斯医生侧身让她进来,迅速关上了门。
他递给她一个布包,和一个水壶。
“快换上衣服,喝点水。船票和新的身份证明都在里面。”
苏晚凝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半旧的西式长裙,还有一个小小的皮箱。
她走进内室,很快就换好了衣服。
再出来时,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中式仆役服的逃亡者。
她将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虽然面带烟灰,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史密斯医生看着她,将一张船票递到她手里。
“这是去法国马赛的船票,三天后开船。你的新名字是……安娜·苏。”
苏晚凝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
那上面,印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一个崭新的未来。
“谢谢你,史密斯医生。”
“不用谢我。你的手稿,我看了,那才是真正能改变世界的宝贵财富。我只是在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同僚,做一件应该做的事。”
史密斯医生扶了扶眼镜,郑重地说。
“苏医生,欢迎来到新世界。”
苏晚凝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是的,新世界。
一个没有傅景深,没有帅府,没有枷锁的新世界。
一个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拯救生命,去实现理想的新世界。
帅府的大火,直到天快亮时,才被勉强扑灭。
西跨院已经彻底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卫兵们在清理现场时,在一根烧断的房梁下,发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蜷缩着,已经看不出人形。
但那焦黑的手腕上,一枚翡翠手镯,在火场的高温下被烧得裂开,却依然顽固地套在那里。
有眼尖的下人认了出来。
“是……是夫人的手镯!大帅送的那个!”
白露薇闻讯赶来,用手帕捂着口鼻,看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她故作悲伤地挤出几滴眼泪。
“可怜的姐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所有人都认定,苏晚凝葬身火海。
或是死于意外,或是……不堪受辱,引火自焚。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插上令旗,一路飞驰,送往前线。
此刻,北地前线指挥部。
傅景深刚刚击退了陈军的一次突袭。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敌方的动向。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远处的山峦一片沉寂。
刘副官走上来了望台,面色凝重。
“大帅。”
傅景深没有回头,声音沉稳。
“讲。”
“城里……城里来的加急军报。”
刘副官的声音有些发颤。
傅景深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眉头微蹙。
“念。”
传令兵跪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报……报告大帅!昨夜,城中兵变,帅府……帅府西院走水……”
传令兵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恐惧。
“夫人……夫人她……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最后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傅景深耳边炸开。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神魂。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炮声,风声,人声,都听不见了。
他只听见自己耳中尖锐的轰鸣。
哐当——
一声脆响。
他手中那副德国造的军用望远镜,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掉在脚下的岩石上。
镜片,碎成了几片。
就像他那颗,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掏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