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十里八乡最好看,也最“没用”的男人。都说卫家独子卫承彦,
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根子却在早年伤了,是个不能人道的绝户头。
卫家家底厚,可那又怎么样?没人愿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
直到我家收了卫家八百八十八的彩礼,把我,姜念,嫁了过去。人人都笑我爹娘贪财,
笑我不懂事,等着看我守活寡的笑话。新婚夜,红烛高燃。男人坐在床边,
一身红色的确良衬衫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也让他清瘦的身形愈发单薄。他低着头,
好看的眉眼藏在阴影里,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一股死气。我主动开了口,声音不大,
却打破了满室的寂静。“你,要不要洗个脚?”他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愕和戒备,
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我笑了笑,端着热水盆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脱了他的鞋袜。入手,
是一片冰凉。01村里人都说,卫承彦是掉进了福窝窝里。
他爹卫振邦是当年南下回来的老工人,手上有技术,脑子也活泛,
八十年代初就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家具作坊,是村里头一份的万元户。他娘王淑芬是城里来的,
知书达理,却把这个独生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按理说,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样貌,
卫承彦的婚事该是被人踏破门槛的。可坏就坏在,他七年前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孩,伤了腿,
也伤了……根本。从那以后,原本开朗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待在家里,
成了十里八乡人人皆知的“绝户头”。卫家愁啊,眼看儿子二十好几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偌大的家业以后谁来继承?于是,他们想到了“冲喜”。用一个命格硬、长得好的姑娘,
来冲一冲家里的晦气,也冲一冲卫承彦的“病气”。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姑娘。我家穷,
兄弟姐妹多,我长得又是村里最好看的。八百八十八的彩礼,在那个普遍几十块钱的年代,
是天文数字,足够我爹娘给弟弟们盖新房娶媳妇了。这桩婚事,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
我心里门儿清。所以新婚夜,面对卫承彦的冷漠,我没有半点新嫁娘的羞涩和委屈。
我只是蹲下身,将他的脚放进温热的水里。他的脚很瘦,骨节分明,皮肤却没什么血色。
我的指尖碰到他脚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块石头。“你……”他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必如此。”“什么?”我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故意装傻,
“新媳妇给丈夫洗脚,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被我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给他搓洗。水汽氤氲中,我看到他紧绷的肩膀,慢慢地,一点点地,
放松了下来。洗完脚,我端水出去,再回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床上,却是贴着最里侧,
和我隔了能有两个人的距离,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也不在意,吹了灯,在他身侧躺下。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紊乱的呼吸声。我知道他在装睡。我也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一个男人,最怕的就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证明自己“不行”。虽然,
我们还谈不上心爱。“卫承彦。”我在黑暗中轻轻喊他的名字。他的身体又是一僵。
“村里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慢慢地说,“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嘴长在别人身上,
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既然嫁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认。
”黑暗里,长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对不住。”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斤。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的后背,
轻笑了一声。“说什么对不住。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给爹娘敬茶呢。”这一夜,
我们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却是我来这个家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
身边已经空了。只有枕头上,留下了淡淡的皂角香。我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门,
看到婆婆王淑芬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脸色算不上好。她是个讲究的女人,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干净的布拉吉连衣裙,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和挑剔。“醒了?
”她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声音不咸不淡。“娘,早。”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公公卫振邦从里屋出来,看到我,
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姜念起啦?承彦呢?”“他一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去作坊了。
”我回答道。卫振邦点点头:“他就是那个性子,你别介意。”我笑了笑,没说话,
主动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王淑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像两道探照灯。我知道,
她在观察我,也在衡量我这个儿媳妇,到底值不值那八百八十八块的彩礼。
早饭是小米粥配咸菜。饭桌上,王淑芬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姜念啊,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的话,二十了。”“二十了……”她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是个好年纪啊。
”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知道她想问什么。“娘,承彦他还年轻,身子骨要紧,
得先养好了再说。”我垂下眼眸,轻声说道。王淑芬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养?
要养到什么时候?我可等着抱孙子呢!”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淑芬!
”卫振邦重重地咳了一声,瞪了她一眼。王淑芬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嘴,但那双眼睛,
还是刀子似的往我身上剜。我心里叹了口气。这抱孙子的事,怕是往后每天都要念叨了。
而这件事的关键,不在我,而在卫承彦。我必须,让他自己“行”起来。02接下来的几天,
卫承彦依旧早出晚归。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白天,他把自己关在院子角落那个小小的木工房里,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晚上,
他依旧是早早躺下,背对着我,装作睡熟的模样。婆婆王淑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家里的气压也一天比一天低。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天下午,我炖了一锅鸡汤。
这只老母鸡,是我的嫁妆之一,我一直没舍得吃。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走到了木工房门口。门虚掩着,我能看到卫承彦的侧影。他正专注地雕刻着手里的木头,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平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那是一种,名为“热爱”的光。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并非真的死气沉沉,
他只是把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了这些木头身上。我敲了敲门。他手一抖,
雕刻刀在木块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痕迹。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又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有事?”“我炖了鸡汤,给你送一碗来。
”我端着碗走进去,屋子里全是木屑的香气。他看了一眼那碗鸡汤,
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喝。”“为什么不喝?对身体好。”我把碗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我说我不喝!”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拿走!
”我被他吼得愣了一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男人这么大声地吼我。
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卫承彦,你什么意思?”我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汤汁都溅了出来,“我好心好意给你送鸡汤,你不喝就算了,吼什么吼?
”“你以为我愿意嫁给你吗?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你娘的脸色吗?”“你当我是泥捏的菩萨,
没脾气是不是?”我连珠炮似的一通输出,直接把他给骂懵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我,
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错愕。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气反而消了一半。我深吸一口气,
放缓了语气:“卫承彦,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开。”“爹娘年纪大了,
他们只是想抱孙子,有错吗?”“我……我嫁给你,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不是想守一辈子活寡的。”说到最后一句,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我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他低声说,
声音里满是苦涩和绝望。“我知道。”我直视着他,“可我不信命。”“我不信一个大活人,
能被这点事给憋死。”“医生怎么说?你就没去看过?”我追问道。他沉默了。良久,
他才摇了摇头:“没用的。”“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我有些急了,“城里有大医院,
我们去看看!钱不够,我……我想办法!”我可以把我娘偷偷塞给我的那点私房钱拿出来,
那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卫承彦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很黑,
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我从那井底,看到了一丝微弱的,被重新点燃的火苗。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真的……愿意?”“我当然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说了,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一辈子”这三个字,似乎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眼圈慢慢红了,这个在人前坚硬得像石头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却脆弱得像个孩子。
他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好。”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先把鸡汤喝了。”我把碗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端起碗,
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那天下午,夕阳的余晖透过木工房小小的窗户照进来,
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我看着他喝汤的侧脸,心里第一次,
生出了一丝名为“心疼”的情绪。也许,我的冲喜,真的能给他带来好运。
03自从那天“鸡汤事件”后,我和卫承彦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刻意躲着我。晚上睡觉,他虽然还是会隔开一段距离,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
紧绷得像块石头。有时候我起夜,还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
这是一个好现象。去城里看病的事情,我们默契地没有告诉公公婆婆。我怕他们希望越大,
失望越大。也怕婆婆那张嘴,万一嚷嚷得人尽皆知,卫承彦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就彻底没地儿放了。我们决定自己偷偷去。我拿出了我娘给我的五十块私房钱,
卫承彦也从他那些木雕玩意儿里,拿出了攒下的一百多块。凑了将近二百块钱,在这个年代,
是一笔巨款了。我们挑了个赶集的日子,谎称去镇上买东西,一大早就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班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尘土味。我有些晕车,脸色发白。卫承彦看出来了,
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橘子,剥了一个递给我。“吃个这个,会好受点。
”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关切。我心里一暖,接了过来。
酸甜的橘子味在嘴里化开,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我看着他低头,认真地剥另一个橘子,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和木头打交道,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就是这双手,
雕刻出了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东西。我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没用”。到了县医院,
挂了号,排了长长的队,终于轮到了我们。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
看起来很和蔼。他问了卫承彦的情况,又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等待结果的时候,
我的心一直悬着,手心里全是汗。卫承彦比我更紧张,他坐在长椅上,背挺得笔直,
嘴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感觉到我的温度,
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开。他反手,更紧地握住了我。那一刻,
我感觉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绑在一起的,同舟共济的战友。终于,
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出来了。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我们,表情有些严肃。我的心,
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医生,怎么样?”我抢先问道,声音都在发抖。医生看了看卫承彦,
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情况……不太乐观。”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卫承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年轻时候受的伤,影响了根本。这些年,
又没有得到及时的调理和治疗,已经……有些晚了。”医生缓缓说道。
“那……那还有没有办法?”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甘心地问。
“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医生沉吟了一下,“西医上,效果可能不大。
我倒是可以给你们开个方子,是中医的调理方,你们回去,坚持吃,再配合着食补和锻炼,
或许……会有奇迹。”“奇迹”这两个字,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紧紧抓住。
“好!好!医生,您快给我们开方子!”我激动地说。拿着那张写满了药材名字的方子,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卫承呈一路沉默,头垂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知道,医生的那句“不太乐观”,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我们错过了回村的最后一班车,
只能在县城找个小旅馆住一晚。旅馆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这是我们第一次,
要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独处一夜。气氛,有些尴尬。我先去打了热水,洗漱完,爬上了床,
贴着墙根躺下。卫承彦磨蹭了半天,才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一张一米二的小床,我们俩中间,
仿佛还隔着一条银河。“姜念。”黑暗中,他突然开口。“嗯?”“……要不,我们算了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沙哑。“什么算了?”我心里一紧。“离婚。
”04“离婚”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轮廓。“卫承彦,你再说一遍?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沉默了。可他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伤人。“你凭什么说离婚?
”我气得浑身发抖,“就因为医生说你情况不乐观?就因为你觉得对不起我?”“我告诉你,
卫承呈,我姜念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医生不是说了吗?还有希望!只要有一点希望,
我都不会放弃!”“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没出息!这点挫折就把你打倒了?
”“你对得起你爹娘吗?对得起我吗?”我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我是气!气他的不争,气他的懦弱!黑暗中,传来他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可我不想耽误你……你才二十岁,你还有大好的年华,
你不该被我这么一个废人拖累一辈子……”“废人?谁说你是废人?”我打断他,
“你会做那么好看的木雕,你心地善良,你救过人!你怎么是废人?”“不能生孩子,
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吗?”“卫承彦,你看着我!”我伸出手,用力地把他扳了过来,
强迫他面对我。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我看到他满脸的泪水。这个清俊的,骄傲的男人,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伸出手,笨拙地帮他擦着眼泪。“别哭了。
”我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慢慢来。”“药,我们按时吃。身体,
我们慢慢养。”“就算……就算真的不行,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我们就去领养一个孩子。
只要我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他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
蓄满了泪水和不敢置信。“你……你真的这么想?”“当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无比认真地说,“卫承彦,我再说一遍,我嫁给你,就没想过要分开。”“以前没有,
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我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