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客厅只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意,却驱不散空气里的清冷和空旷。电视无声地播放着午夜新闻,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靳洲脸上,明明灭灭。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建筑图册,书页摊开着,很久没有翻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的边缘,留下一点微湿的汗迹。
厨房里飘出微甜的香气,是小锅里温着的醒酒汤,陈皮、生姜、蜂蜜的味道混合着,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特意少放了糖,因为凌芮总说太腻。
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每一下,都像小锤子敲在寂静的鼓面上。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在昏暗的沙发角落显得刺眼。不是凌芮的号码。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在屏幕上无声地跳跃。
靳洲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他拿过手机,指尖划过接听键,放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是惯有的低沉平稳,带着一点深夜被扰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空气里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腔调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油腻和刻意拉长的粘腻感:
“喂,靳洲是吧?”
靳洲没应声,只是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收紧。
“啧,”电话那头的男人咂了一下嘴,似乎在酝酿措辞,又像是在享受某种隐秘的快意,“这么晚,打扰了哈。不过这事儿吧,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真的,为你好。”
他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虚假的同情。
“有话直说。”靳洲的声线依旧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冰封的湖面。
“行,爽快。”那男人在电话里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砂纸刮过木头,“我是凌芮同事,徐朗。刚巧啊,也在‘凯悦’吃饭,就你们同学会那酒店。”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靳洲的反应。电话里只有沉默。
“嘿,哥们儿,”徐朗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奋和恶毒,“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啧……真够劲爆的!你那老婆凌芮,跟她那个初恋吴铠……玩得可开了!”
“嘴对嘴传纸条啊!就在大庭广众下!那么多人看着!啧啧……凌芮那脸红的……”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临现场,“后面嘛,自然是喝高了,烂醉如泥。然后呢?嘿,你猜怎么着?”
靳洲的目光落在对面冰冷的电视屏幕上,新闻主播的嘴无声地开合着。他身体一动不动,像凝固的雕塑。
徐朗似乎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用那种令人作呕的、黏腻的腔调继续往下说:“人家吴铠,英雄救美,搂着她就走了……去了哪儿?还用问吗?隔壁就是‘丽景’酒店嘛,五星级,环境不错!两人开了房……都进去快俩钟头了……”
他再次刻意地停顿,仿佛在品味靳洲的沉默,然后,用一种极其猥琐的、混合着暗示和嘲弄的语气,慢悠悠地抛出了最后的毒钩:
“哦,对了,有个细节忘说了……刚才吴铠搂着你老婆出来的时候,那腰,啧啧……我远远瞧着都晃眼……靳哥,”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裸的恶意和嫉妒,“……你老婆那腰身,比当年……怕是还软吧?手感……肯定绝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缓慢地扎进耳膜,再刺入大脑深处那个最坚硬的角落。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腰”的、带着下流臆想的描述,像一条冰冷的、黏滑的蛇,瞬间缠绕上来,勒紧,窒息。
电视屏幕的光在靳洲深褐色的瞳孔里跳动,映不出一丝波澜。厨房里,小锅的醒酒汤还在持续发出细小的“咕嘟”声,微甜的香气固执地弥漫着。
他没有说话。
没有质问,没有怒喝,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沉默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也顺着无形的电波,沉沉地压向电话那头的徐朗。
徐朗被这死一般的沉寂弄得有点发毛,刚才那股恶毒的兴奋感像被戳破的气球。“喂?靳洲?你……你听见没?”他的声音有点虚了。
“咔哒。”
一声极轻的脆响。靳洲的手指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屏幕瞬间熄灭。
他将手机随意地丢在沙发角落,像一个丢掉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然后,他站起身。
脚步很稳,一步步走进厨房。灶台上,那锅醒酒汤在最小的火苗上温着,蒸汽顶着小锅盖的边缘,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噗噗”声,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又被上方的抽油烟机无声地吸走。
靳洲站在灶前。锅里的汤色是温暖的浅褐,里面浮沉着几片陈皮和切得薄薄的姜片。热气裹挟着蜂蜜的甜香和陈皮的微苦,扑在他的脸上。他伸出手,动作没有任何迟滞,平静地、稳稳地拧住了煤气灶的旋钮。
“嚓”的一声轻响。
蓝色的火苗,应声而灭。
厨房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消失了,只剩下客厅落地灯透进来的一点昏黄边缘。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灶台,吞噬了那锅精心熬煮、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汤水。只剩下余温还在锅底残留,无声地对抗着四周冰冷的空气。
靳洲在灭掉的灶台前站了足足有半分钟。黑暗淹没了他,也掩盖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有厨房窗外远处高楼零星的灯火,将他的侧影剪成一个沉默而冰冷的轮廓。
然后,他转身,走出厨房,径直穿过客厅,走向玄关。脚步依旧平稳,没有一丝踉跄或犹豫。他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车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手指收拢,钥匙硌着皮肤。
开门,关门。
“咔哒。”
大门合拢的声音在空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与死寂。只有那锅不再沸腾的醒酒汤,在冰冷的灶台上,慢慢地、无声地凉透。
引擎低吼着启动,车灯刺破凌晨的黑暗。靳洲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方向盘皮质包裹下的坚硬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指关节感受到的、带着痛楚的“真实”。
他没有开导航,车子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毫不犹豫地汇入凌晨寂静的车流,朝着丽景酒店的方向疾驰。窗外的霓虹招牌和路灯的光线飞速掠过,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拉出一条条冰冷的光痕。
丽景酒店气派的门庭和巨大的LOGO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他把车停在酒店对面路边的阴影里,熄了火。车窗降下一条缝隙,初冬凌晨凛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抬起头,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穿透黑暗和距离,锁定酒店大堂明亮的玻璃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他坐着,像一尊冰雕的守卫,一动不动。车内没有开空调,寒意从四面八方侵入身体,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膛里那团越烧越旺、冰寒刺骨的火。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更久。时间在那个冰冷的驾驶座上失去了意义。
终于,酒店那两扇厚重的旋转门动了。
两个人影相拥着走了出来。确切地说,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手臂牢牢地箍在另一个脚步明显虚浮不稳的女人腰上,几乎是半抱着她。女人穿着一件靳洲从未见过的、带着亮片的小礼服外套,头发有些凌乱,头深深地埋在男人的颈窝里,整个人像一株被强行依附的藤蔓。
门厅辉煌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轮廓——凌芮,和他的初恋吴铠。
靳洲的瞳孔骤然缩紧,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巨大的冰层在缓慢而恐怖地碎裂、挤压。他眼睁睁看着吴铠半搂半抱着凌芮走向酒店门口的停车场。凌芮似乎想挣扎一下,但被吴铠更紧地箍住,低头在她耳边似乎说了句什么。她顿了一下,不再动弹,任由吴铠带着她走向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
吴铠打开副驾车门,几乎是把她塞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然后他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黑色的车影很快汇入晨曦微露的车流,消失不见。
靳洲依旧坐在黑暗的车厢里。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甲因为用力已经深深陷进了皮质的包裹里。他的目光追随着那辆黑色奔驰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灰白的光线一点点驱散城市的黑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用力,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
他没有再去看丽景酒店那扇冰冷的旋转门。
他发动车子,调头。驶离这片散发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地方。
他需要回去。那个冰冷的、空旷的、曾经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需要仔细地、冷静地,整理一下思路。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响。在死寂的清晨客厅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凌芮几乎是扶着门框踉跄着进来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彻底乱了,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她身上那件带着廉价亮片的小礼服外套皱巴巴的,在玄关顶灯下闪着俗气的光。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陌生的、酒店香薰的味道,随着她的进入,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室内原本残留的最后一丝“家”的气息。
靳洲就坐在客厅正对着玄关的单人沙发里。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几个小时前出门到此刻回来,中间的时间只是一次眨眼。窗外天光尚未大亮,灰蒙蒙的晨霭透过落地窗渗进来,勾勒出他沉默的、如同山岩般的侧影。他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只有他指间夹着的烟头,在缓缓燃烧,一明一灭,如同某种冰冷生物的眼睛。
凌芮换鞋的动作猛地僵住。她显然没料到靳洲会在客厅等她,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过靳洲会在家。她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眼神慌乱地避开沙发方向,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干涩和心虚的颤抖:
“你……你怎么没睡?这么早起来?”
她试图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正常一点,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抱怨:“昨晚……同学会,闹得太晚了……几个老同学硬拉着不让走……”她一边说,一边低头快速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想绕过客厅直接钻进卧室,像一只急于躲进巢穴的受惊动物。
“玩得开心吗?”靳洲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那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潭结了厚冰的死水,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一切的力量,冻得凌芮猛地一个激灵,脚步钉在了原地。
她不敢回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捏着的包带。
“还……还行吧,”她背对着他,声音细若蚊蝇,“就……就那样,吃吃饭,聊聊天……没意思。”
“哦。”靳洲应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回答。指间的烟灰无声地掉落一截,坠在地板上。
客厅里只剩下凌芮压抑又急促的呼吸声。
“那,我……我去洗个澡,”凌芮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她再也无法忍受这冻结空气的沉默,只想逃离,“头疼得厉害……”
她几乎是踮着脚尖,像个小偷一样,贴着墙边,飞快地溜进了主卧。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闷响。
靳洲依旧坐在黑暗的沙发里。烟头在指尖燃烧殆尽,灼痛感传来,他似乎毫无所觉。他抬起另一只手,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