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谭玉忠把几个儿子集中起来开会。他说,你们过了十岁,不愿意上学的,都给我出去外面找零工做,做木工,做石匠,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地里是没啥收成了,我们再守着这几块地,怕是要饿死人哦。
谭**的大弟谭彩芝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想出去找人当学徒做石匠,做石匠好呀,材料全部就地取材,我坐在那里用锤子敲打,用锉刀铲平,就可以做出石磨盘、舂米臼、猪食槽、建房子的地基墙角方石料、石阶、等等。有一门手艺总不会饿死人的。老三如此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出去学。大哥是读书的料,以后如果读书需要花钱,我们几兄弟可以联手起来帮他。”
谭**听到他大弟这话,鼻子一阵酸,他还不知道他未来是不是要靠读书能出人头地。他几个弟弟这么支持他,他心里很是感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谭**最小的弟弟小华刚满七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还没上学之前,小华就天天缠着他大哥教他认字,对读书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谭**心想,这小家伙以后可能要跟我走一样的路。他对于在农村学手艺谋生活好像不太上心。
晚上,谭**带上谭彩芝,来到谭老登家,谭老登正在切着猪草,那只小猪是他前几天跟谭玉忠先赊过来养的,生了小猪仔归自己,母猪算是谭玉忠的。谭**把几个铜板交给谭老登说:“老登叔,你家里劳动力太少了,儿子又生病,这是我和我弟彩芝的一点心意,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们年轻人力气大,总可以到外面打点零工赚几个钱,比你要好些。你拿着钱买点盐吃吧,你看你的脖子都要粗大起来了,再不吃盐就麻烦了,大脖子太难看了。过几天我二弟跟他们一起去县城挑盐回来,你叫他帮你带几斤盐回来吧。”
谭老登感动得老泪纵横,说道:”**啊,你们后生仔真是懂事啊,我老弟玉忠教子教得好呀。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你们有钱还是留起来将来读书或娶媳妇用呀。”他嘴上说着不要,手却接过钱,哆哆嗦嗦地往怀里藏着几块铜板。
第二天,谭**又带上他大弟去了地主覃福满家,跟覃福满商量减免地租的事情。覃福满装着很可怜的梯子说:“后生仔们呀,你们不懂呀,这地租我是年年都在减呀,再减下去,我也要饿死了,你看我们家以前一天四餐,现在只能三餐了。你老登叔种的那块地,离家又近,地是最肥的,他就不是不会种地,年年都说收成不好,我跟他说你要是不想种,我就租给别人种咯,反正大家抢着要种。他每年交租也是短斤缺两的,交的米也是质量不太好的。你们家那几块地,近几年倒也还好,你们家几兄弟现在长大了,劳动力够,多去山上割草做肥料,比你老登叔家的光景是好不少。你们就不要老是想要减租了。”
“我们家你不减也就算了,我们不强求,老登叔家那个光景,你去看一下,你就明白了,你忍心让他去饿死吗?他快活不下去了。”谭**哀怨道。
“他不会活不下去的,是我先活不下去,我这身子骨都瘦了不少,自从一天才吃三餐以后。”覃福满说这话的时候,看都不看谭**兄弟俩一眼,从长长的烟斗里猛地吸一口,朝屋顶喷出一口白色的浓烟。
从覃福满家出来时,谭**闷闷不乐,突然一拳砸在门边的柱子上。“这个鬼社会!”他嘴里狠狠地说道。
在回家的路上,谭**对谭彩芝说,大弟啊,我想了很久,看来我是要出去外面求学,以后才能改变我们家和这个社会的面貌,我不在家了,你就是老大,爹眼睛不好,你在家里要多担当呀。几个弟弟都还小,我不在时你就是一家之长。
“大哥,你如果想出去闯荡,你想好了就去做吧,家里有我呢,老三老四估计也不会去读书,你就放心去吧。老幺看样子以后也要读书。我们六兄弟,老大和老幺出去求学,我们四人在家,可以了。我们兄弟六人如果全部呆在这山弄里,山上的石头都不够我们啃。”谭彩芝说。
“大弟,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现在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县城读书,我听说新学堂现在学的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仅学四书五经而已,现在还学数学、几何、物理、化学,音乐这些。”谭**眼里满是向往。
“大哥,你说那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努力做工养活自己,如果你觉得你要去学,我支持你。这些年我在外面打零工也攒了一些小钱,先给你去读书用吧。”谭彩芝说。
东兰县城的新式学堂已经开了两年,谭**知道了,心里开始蠢蠢欲动。既然他大弟支持他,他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决定明年就去县城新学堂读书。
1919年春天,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这声反帝反封建的惊雷,其巨大的雷声,穿越千山万水,传到了广西西北部这片偏远的壮乡。五四运动唤醒了中国人的思想意识,兴办新学的呼声更加强烈。有识之士们纷纷觉得,要想救中国于水火,必须要兴办新式教育,培育出更多的具有民族振兴意识的知识分子。谭**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已经按捺不住地激动,他想马上进入新学堂接受新式教育。
一大早,谭**和谭彩芝兄弟俩就从家里出发,挑着箱子,扛着被子,送谭**到东兰县城读书。兄弟俩挑着东西来到大同区拉索渡口,坐着人力船沿着红水河逆流而上,傍晚时分才来到隘洞区安娄渡口,然后再步行十里路到虎头山下的东兰县城。此时天早已黑了,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玉米饼早吃光了,兄弟俩又累又饿,看到地里的红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像猴子似的上去就是拔起来,在衣服上蹭两下,就“呱呱”地啃起来了。晚上,他们在县城凉风洞下面躺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谭**进入东兰县立高等小学堂。他打算在这里读三年。
谭**觉得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有点偏向女孩的名字,于是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大方硬朗又阳刚正气的名字——谭统南。谭睿在这个学校终于和他的太爷爷第一次碰面了。从此爷孙俩到哪都是形影不离。
1920年,东兰县立高等小学来了一新校长——韦青云。
韦青云刚从桂林省立第二师范毕业。在桂林求学期间,韦青云受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和讨袁护国革命的影响,于“五四”爱国运动期间,联络桂林市学生,成立“学生救国联合会”。被选为会长,草拟《敬告同胞书》,率领同学****,声援北京学生救国联合会反帝反封的爱国行动。回到到家乡东兰县任教后,韦先生继续向学生宣传“五四”爱国运动的及封革命精神,教唱爱国歌曲,组织“学生救国联合会”和“学生自治会”,常偕师生到各地圩场作反帝反封救国宣传。
求知若渴的谭统南经常跑到韦先生的办公室,请教各种知识,还不断问韦先生在山外面的各种见闻。青年谭统南这时候开始知道,中国这个国家有广大的疆域,而东兰只是个很偏远的小地方,他对于东兰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好想去探索个究竟。
韦青云先生的课堂,与往日截然不同。他不再仅仅照本宣科,而是慷慨激昂地向师生们讲述五四运动的起因——巴黎和会的屈辱、北洋**的软弱、青年学生的愤怒与觉醒。他描述着北京、上海学生们****的壮观场面,讲解着“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的深刻内涵,控诉着列强的侵略与封建思想的桎梏。
谭统南坐在台下,双眼圆瞪,认真地在本子上记着笔记,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国家的大事,还有民主和科学这两样新东西,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韦先生的话语,像一道阳光驱散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迷雾。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前途是如此紧密相连,山乡的沉寂之外,正进行着一场关乎民族存亡的伟大斗争。他不想仅仅做一个成绩优秀的学子,他开始思考自己作为中国青年的一份子,应有的担当。
在韦青云先生的组织下,东兰学生联合会宣告成立。这是东兰历史上破天荒的大事。谭统南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成为了其中最积极的骨干分子。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读书的少年,他和其他同学一起,撰写标语,排练话剧,准备演讲词。
广西的“圩场”,是乡间定期的集市,也是信息传播、人群聚集的重要场所。谭统南和学联的同学们,在周末时,选择了这里作为他们唤醒民众的舞台。
乡村的圩场,每隔两天就有一次圩日,他们便举着旗帜,带着传单,走向人流熙攘的圩场散发传单。乡民们大多是不识字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日劳碌,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只能用好奇、疑惑,甚至略带麻木的眼神看着这群学生娃。谭统南站上临时搭起的台子,或者干脆站在一个高坡上,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面向大众的演讲。
“乡亲们!我们是东兰的学生!大家知不知道,在北边的北京、上海,我们的同胞正在受苦,我们的国家正在被列强欺辱!”谭统南的声音虽然有点嘶哑战抖,但是却负有感染力。
“书不好好读,学不好好上,到街上乱叫什么?”几个中年妇女不解地嚷道,满眼是不屑的神色。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亢,但坚定有力。他从巴黎和会中国外交的失败,讲到“二十一条”的丧权辱国;从批判封建迷信、宗法制度,讲到提倡男女平等、新式教育。他用地道的壮话,结合乡亲们能听懂的生活例子,将“反帝反封建”的大道理,化作了贴近他们生活的呼喊。
“我们不能再做麻木的看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要支持学生,**洋货,振兴我们的国家!”
“这是谁家的仔?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国家是什么东西,国家知道我吗?什么扒犁合会,我们只知道种地交粮,吃饭睡觉,生娃养仔。别说二十一条,就算一百一条,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别吵到我耳朵了。”街上一些人嘲笑道。有人拿到传单,不管认不认字,都是一撕了之。
谭统南的演讲,时而沉痛,时而激昂,慢慢招来了一些青年人围听。人群中开始响起附和的声音,一些年轻人的眼中,也燃起了和他一样的光。
除了演讲,他们还演出活报剧,谭统南有时扮演受压迫的工人,有时扮演觉醒的学生。他们在各个圩场间奔走,汗水浸湿了衣衫,喉咙变得沙哑,但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这段经历,彻底锤炼了他的意志,也让他看到了宣传群众、启迪民智的艰难程序,以及意识到人民群众未来爆发出的巨大力量。
从县立高等小学堂毕业后,谭统南没有选择更安逸的道路,而是怀揣着教育救国的理想,先后到干来村、坡豪村等地的学校担任教师。他知道,课堂,是另一个更为持久、影响更深远的战场。
他任教的课堂,也如同当年韦青云先生的课堂一样,充满了浓厚的爱国主义气息。他教授国文,选取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诗文,讲解其中蕴含的家国情怀与浩然正气。他讲授历史,着重剖析近代中国的百年屈辱,激发学生的民族自尊与救国热忱。他告诉学生们,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识文断字、谋取前程,更是为了明理,为了担负起振兴国家的责任。
他利用课余时间,走访学生家长,与田间地头的农民交谈,继续用最朴实的语言,向他们传播爱国、进步的思想。他成为了连接学堂与乡野的桥梁,将新思想的种子,播撒在更广阔的土壤之中。
在干来、在坡豪的岁月里,谭统南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身份转变——从一个热血沸腾的参与学生运动的青年,成长为一位朝气蓬勃的农民运动骨干和组织领导者。他深知,改变积贫积弱的中国,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而他,愿意做这漫长征程上的一块铺路石,用知识和理想,照亮更多壮乡少年前行的路。
谭睿每天跟着他的太爷爷谭统南,到处到各个圩场活动,他负责记录谭统南的日常工作内容。
从可乐屯的壮家少年,到东兰学运的骨干,到干来、坡豪的乡村教师,再到后来的永安村农运领导者,谭统南的早期人生轨迹,是中国近代无数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进步青年的缩影。
五四运动的火炬,由韦青云这样的先行者带回故乡,再由谭统南这样的本地青年接过,并奋力传递下去。他们在圩场的呐喊,在课堂的教诲,如同星星之火,在沉寂而厚重的壮乡大地上点燃了希望的光亮。这一切的历练与积累,都为他后来更加波澜壮阔的革命生涯,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磨砺了不屈的斗争意志。他的故事,是那个时代觉醒与抗争的一盏明灯,一个响亮而动人的家国历史文化范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