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秋,天启城的清晨总是被一层黏腻的薄雾包裹着。
这雾不像北方的雾那般凛冽,也不似江南的雾那般轻柔,它带着洛水河畔特有的湿润和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将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调里。
苏凝华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将宽大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额前那几缕桀骜不驯的碎发,也遮住了那双过于清亮、容易暴露女儿家身份的眸子。她手里拎着一个不起眼的深棕色木匣子,脚步轻快而沉稳地穿梭在晨雾未散的南城区街巷中。
这里是天启城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的地方。绸缎庄、当铺、酒楼、茶肆林立,还有各种小吃摊、杂货铺挤在缝隙里。此时天刚蒙蒙亮,大多数铺子还没开门,只有少数几家早点铺已经生起了火,葱油饼和豆浆的香气混着雾气飘散开来,给这清冷的早晨添了几分烟火气。
“让让,让让!官差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一阵急促而嚣张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马蹄踏在湿滑青石板上的“嘚嘚”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苏凝华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尽量让自己贴着冰冷的墙壁,缩成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只见一队身着皂衣、腰佩弯刀的衙役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掠过。为首的衙役面色严肃,手里的马鞭在空中虚挥了一下,吓得路边早起的几个挑夫连忙往后缩。轿帘被疾驰的风掀起一角,苏凝华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隐约能看到里面端坐的官员身着绯色官袍,面容隐在阴影里,只觉得神情十分凝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这是……大理寺的人吧?看这阵仗,怕是出了大事。”旁边一家刚开门准备卸门板的早点铺老板探出头来,压低声音跟伙计嘀咕着,眼神里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奋。
“谁说不是呢!”伙计正往灶膛里添柴火,闻言也凑了过来,声音里同样带着紧张和好奇,“我听隔壁王屠户说,昨晚后半夜,户部侍郎顾大人府上的公子,在城外的听松别院没了!说是死得蹊跷得很!”
“顾侍郎?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啊……”老板的声音更低了,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怕是整个天启城都要抖一抖。”
苏凝华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户部侍郎顾修……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在父亲苏敬之留下的那本泛黄的《无隐录》扉页空白处,父亲用他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只写了四个字:“顾,需慎查。”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苏敬之——当时天启城最有名的仵作,一手验尸断案的本事无人能及——就是在勘察一桩与权贵相关的命案后,“意外”失足落入洛河溺亡的。那年苏凝华才八岁,她只记得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反复叮嘱她“莫要再碰仵作一行,平安长大就好”。他眼神里的恐惧和不甘,像一根细针,深深扎在她的心里,十年了,从未忘记。
可她终究还是没听话。父亲下葬后,她在他床板下的暗格里,找到了这本《无隐录》和一个刻着奇特云纹的玉佩。玉佩缺了一角,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这些年,她女扮男装,化名“苏小乙”,拜在父亲的旧友墨老门下,偷偷学完了所有仵作的技艺。白天,她在“仁心堂”药铺里抓药、打杂,隐藏自己的身份;晚上,她就对着《无隐录》和那半块玉佩发呆,一遍遍地琢磨父亲留下的字迹,试图从那些验尸记录和只言片语里,找出他“意外”身亡的真相。
“凝华?你怎么站在这里?”
一个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苏凝华猛地回过神,抬头望去,只见墨老拄着一根枣木拐杖,脸色有些苍白地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衙役,那衙役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时不时地跺着脚,像是在催促。
墨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他曾是父亲最信任的伙伴,也是少数知道苏凝华真实身份并愿意帮助她的人。当年父亲出事后,若不是墨老暗中照拂,她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墨伯。”苏凝华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刻意模仿的少年人青涩——这是她练了很久的声线,“您怎么来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想去扶墨老,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略显局促地搓了搓衣角。
墨老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然后拉着她走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处,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后,才压低声音道:“刚从大理寺那边过来,顾侍郎家的案子,卫凛少卿让我过去看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凝华手里的木匣子上,眼神里带着询问,“你这是……又去城外采草药了?”
“嗯。”苏凝华不动声色地将木匣子往身后藏了藏,里面是她的验尸工具——一套打磨得十分精细的银针、小巧的镊子、几张油纸、一卷笔墨,还有一小瓶父亲生前配制的、能检验出多种毒物的试剂。这些东西,是她最重要的宝贝,也是她行走在刀尖上的依仗。她平时对外只说是去采草药,这是她掩饰身份的最好借口。
墨老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怜惜,还有几分无奈。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凑近她,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道:“凝华,顾公子的死,不对劲。”
苏凝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怎么说?墨伯,您发现了什么?”
“我刚到别院的时候,顾公子就趴在书房的书桌上,已经没气了。”墨老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还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他面色青紫,嘴角还有些黑色的血迹,看着像是急病暴毙的样子。卫少卿当场就说,定是昨晚贪凉,得了急病,已经让人准备按‘突发恶疾’结案了。”
苏凝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面色青紫、嘴角带血,这更像是中毒或者窒息的症状,哪里像是急病?卫凛身为大理寺少卿,不可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他这么快就下定论,分明是有问题。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墨老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怀疑,“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指甲缝里……像是抓过什么坚硬的东西,边缘有些破损,还沾了点细碎的……像是丝线一样的东西。而且他的脖子下面,好像还有几个不太明显的小红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话里的意思,苏凝华瞬间就明白了。急病暴毙的人,指甲绝不会有这种挣扎过的痕迹,更不会在脖子上留下异常的红点。这分明就是他杀的迹象!
“卫少卿怎么说?他没发现这些吗?”苏凝华的声音有些急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
“还能怎么说?”墨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顾侍郎就这么一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都快晕过去了。卫少卿怕事情闹大,得罪了顾侍郎,更怕牵扯出什么不该牵扯的人,只扫了一眼就定了性,说我多心了。”
苏凝华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木匣子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有些硌得生疼。又是这样!十年前,父亲也是因为坚持要查清一桩权贵子弟的命案,不肯屈从于压力,最后落得个“意外身亡”的下场。如今,难道历史又要重演?一个无辜的人被杀,真相却要被掩盖在“意外”的谎言之下?
“墨伯,”苏凝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想去看看。我想亲自验验尸。”
墨老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随即连连摆手,语气十分急切:“不可!凝华,万万不可!你一个姑娘家,又是这副装扮,若是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卫少卿那边也绝不会同意让一个‘学徒’插手这么重要的案子!”
“我不会让人发现的。”苏凝华打断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异常坚定,“墨伯,您知道我爹的死有多蹊跷,我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着某种联系。这个案子,或许……或许能让我们找到些什么。”
她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清楚,“找到些什么”指的是什么——那是关于苏敬之死亡真相的线索。这十年来,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她。
墨老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与苏敬之如出一辙的执拗和勇气,心中五味杂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罢了,你这孩子,跟你爹一样,都是认死理的性子。我试试看能不能跟卫少卿说情,就说你是我最得力的学徒,跟着我学了好几年验尸,或许能发现些遗漏的细节。但你记住,到了那里,只许看,不许说话,更不许乱动现场的任何东西!一切都要听我的!”
“多谢墨伯!”苏凝华心中一喜,连忙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芒。墨老总是这样,嘴上说着担心,却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墨老转身要走,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指着她的兜帽道:“把头发束紧些,别露了破绽。还有,说话声音再粗一点,别让人听出不对劲。”
“我知道了,墨伯。”苏凝华连忙应下,伸手将兜帽里的长发又用力束了束,确保没有一根散落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没有露出任何女性的特征,才放心地跟着墨老往前走。
那年轻的衙役见他们终于谈完了,脸上的不耐烦更甚:“墨老,快点吧,卫少卿还在等着呢,耽误了时辰,我们可担待不起。”
“知道了,这就来。”墨老拱了拱手,拉着苏凝华跟上了衙役的脚步。
三人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晨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丈余。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泥泞,路边的杂草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打湿了他们的裤脚。
苏凝华一路都在沉默,脑海里反复思考着墨老刚才说的话。顾昀指甲缝里的丝线、脖子上的红点,还有卫少卿反常的态度,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顾昀是被人谋杀的,而且凶手很可能身份不低。
她下意识地摸了**口,那里贴身藏着父亲留下的那半块玉佩。玉佩的边缘有些硌人,却像是给了她无穷的力量。爹,你放心,女儿一定会找出真相,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