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顶层公寓的主卧内,灯光调得很暗。顾承舟靠在宽大的黑色皮质椅背里,并未入睡。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映着他深邃而毫无波澜的侧脸。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顾承舟的声音低沉。
张铭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神色恭敬而谨慎。
“顾总,都处理好了。”张铭将文件夹放在宽大的书桌上,“一千三百万,本金加利息,一次性结清。借据原件已销毁。苏国强先生……”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被暂时安置在城西一处安全的住所,由我们的人看着。他受了点惊吓,但人没事。也……‘沟通’清楚了,保证不会再沾赌,也不会再给太太惹麻烦。”
顾承舟的目光落在文件夹上,并未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张铭继续汇报:“豹子那边,按您的意思,‘招呼’过了。他背后那条小杂鱼,也一并清理了。以后这个圈子里,没人再敢碰顾家的人。”他的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处理脏事后的冷硬。
顾承舟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太太那边……”张铭迟疑了一下,“需要……特别关注吗?”
顾承舟沉默了片刻。烟雾在他眼前升腾、消散。他眼前似乎又闪过衣帽间角落里,那张满是泪痕、绝望无助的脸,还有被他强行按在怀里时,那单薄身体细微的颤抖和骤然僵硬的触感。
指间的烟灰无声地坠落。
“不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按协议来。”
“是。”张铭心领神会,不再多言,“那您早点休息。”他微微躬身,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顾承舟将燃尽的烟蒂摁熄在昂贵的水晶烟灰缸里。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黑暗中,那张苍白脆弱、带着泪痕的脸,那双盛满绝望和惊惶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妻子?
一个用钱买来的、为期三年的契约工具罢了。
他帮她,不过是维护顾氏和他顾承舟的颜面,杜绝任何潜在的麻烦。仅此而已。
至于那一刻心头涌起的、那丝陌生的、被称之为“愤怒”和“刺痛”的情绪……顾承舟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惯常的冰冷和绝对的掌控。
不过是所有物被觊觎时,本能的不悦。
他站起身,走向浴室。冰冷的水流冲刷过身体,试图将那一丝不该存在的、莫名的烦躁彻底冲散。
一墙之隔的客卧。
苏晚同样毫无睡意。她抱膝坐在宽大的飘窗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望着窗外沉睡的城市。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子,遥远而疏离。
腰间仿佛还残留着被他手臂紧紧箍住的力道和灼热温度。脸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时,那微痛又奇异的触感。还有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些陌生的、强势的、带着绝对庇护意味的感官记忆,一遍遍冲刷着她混乱的思绪。
他说“我顾承舟的妻子”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替她擦泪时,那紧蹙的眉头下,一闪而过的……那是什么?是嫌弃?还是别的?
苏晚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念头驱逐出去。她不能想,也不敢想。那是顾承舟。他们之间,只有冰冷清晰的契约。
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像被投入石子的冰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惶恐和一点点隐秘温暖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明天……会怎样?
夜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包裹着顶层公寓里心思各异的两个人。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看似平息,却在平静的表面下,搅动了深藏的暗流。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
顾承舟那句“按协议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重新将两人隔回疏离的轨道。债务的阴云散去,却留下一种更为微妙、更加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苏晚依旧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她的角色,如同一个精密仪器上的零件,不多言,不多行。只是,某些东西终究不同了。公寓里空旷的寂静不再仅仅是空旷,偶尔在客厅遇见顾承舟时,那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里,似乎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不敢深究那是什么,只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翻译工作中,试图用键盘敲击的节奏填满内心的虚空。
日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中流淌,直到一个闷热的周五下午。
苏晚刚结束一段冗长的视频会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冷。窗外刺眼的阳光晃得她眼前发花。她以为是空调太低,调高了温度,裹紧薄毯,想趴在桌上小憩片刻。然而,昏沉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意识很快模糊成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在一种强烈的眩晕和浑身骨头缝里透出的酸痛中挣扎着醒来。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只看到一片陌生的、深色调的天花板轮廓。
这不是她客卧那盏简洁的吸顶灯。
意识迟钝地转动。身下的触感异常柔软,带着一种高级面料特有的细腻凉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熟悉、却又比平时更清晰、更不容忽视的清冽雪松冷香。
她猛地一惊,混沌的大脑瞬间被这认知劈开一道缝隙!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只微凉而干燥的大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别动。”
低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晚艰难地侧过头,视线终于聚焦。
顾承舟就坐在床边。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冷硬的喉结和一小片锁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烧得通红、狼狈不堪的脸。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一个打开的医药箱,几盒药片,还有一支体温计。
她竟然……在他的主卧里?躺在他的床上?!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炸得苏晚头晕目眩,本就烧得滚烫的脸颊更是热得快要燃烧起来。
“我……我怎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你发烧了。”顾承舟打断她,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仿佛她出现在他的领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计,电子屏上清晰地显示着:39.8℃。
苏晚看着那个数字,脑子更懵了。
顾承舟放**温计,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他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而清晰的颤栗。苏晚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后颈,动弹不得。
“很高。”他蹙紧眉头,眼神里的不悦显而易见,不知是对她的体温,还是对她此刻的状态。他收回手,拿起那杯水,又拧开一瓶药水,将吸管递到她唇边。
“退烧药。”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耐心,“喝了。”
苏晚烧得昏昏沉沉,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水和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她喝完,脱力地靠回柔软的枕头上,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滚烫的皮肤上,难受极了。
顾承舟看着她虚弱的样子,眉头拧得更紧。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进了主卧配套的浴室。很快,他端着一个盛着温水的铜盆出来,盆沿搭着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将铜盆放在床头柜上,拧干毛巾。温热的湿毛巾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覆上她汗湿的额头。
苏晚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眼。温热的触感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奇异地缓解着头部炸裂般的胀痛。他擦拭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细致,从滚烫的额头,到汗湿的鬓角,再到同样发烫的脸颊和脖颈。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更换,每一次覆盖都带走一些令人焦躁的热度。
这近乎温柔的照顾,比之前衣帽间里强势的保护和擦泪,更让苏晚无所适从。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和虚弱而不住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身体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整个感官世界里,只剩下他动作间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他身上那股强势将她包裹的清冽气息。每一次他微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滚烫的皮肤,都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张嘴。”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晚茫然地睁开眼。顾承舟不知何时又拿起了药片,正捏着一颗白色的小药丸,另一只手端着水杯,递到她唇边。
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正在处理一项重要的商务文件,而不是在照顾一个病号。苏晚烧得迷糊,顺从地张开嘴。微苦的药片被他轻轻放进她口中,紧接着,杯沿抵住了她的下唇。她小口喝着水,将药片艰难地咽下。
他喂得很稳,水没有洒出来一滴。
喂完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烧得通红、眉头紧蹙的脸,似乎在评估药效什么时候能上来。房间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他偶尔翻动药盒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药味、水汽和他身上雪松冷香混合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静谧。
时间在昏沉与清醒的间隙里缓慢流淌。药力似乎开始发挥作用,一阵强烈的困倦感席卷而来。苏晚的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意识在滚烫的混沌中再次沉沦。陷入黑暗前,她仿佛感觉到额头上那只微凉的手似乎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
烧退了大半,虽然身体依旧酸软无力,但那种要将人烧干的灼热感已经褪去。苏晚睁开眼,意识还有些迟滞。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想换个姿势,却感觉到身体似乎被什么禁锢着。
她迟钝地低头看去。
一条结实的手臂,正隔着薄薄的被子,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态,横亘在她的腰间。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顾承舟就躺在她身边!
他侧身躺着,面向她的方向。似乎是因为疲惫,他闭着眼,呼吸均匀而绵长。平日里冷硬锋利的轮廓,在昏暗柔和的壁灯光线下,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显出几分少见的放松。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身上的雪松冷香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变得无比清晰而霸道,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而他那条横在她腰间的手臂,隔着被子,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苏晚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脸颊却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醒了他。大脑一片混乱,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形。
他……他怎么会睡在这里?还……还这样抱着她?
是担心她半夜再烧起来吗?还是……别的原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地压了下去。苏晚,你在妄想什么?他不过是……不过是尽一份契约甲方的责任?或者,只是觉得方便看护?
她不敢深想,身体却因为过度的僵硬和紧张而微微发颤。腰间那条手臂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隔着薄被,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熨帖着她酸软的腰肢。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均匀呼吸时胸膛的微微起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苏晚觉得自己快要因为心跳过快和窒息而昏过去时,身边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顾承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初醒时带着一丝惺忪的迷茫,但很快,锐利和清明便重新凝聚。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脸上,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惶、无措和脸上未退的红晕——不知是烧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自己那条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晚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震耳欲聋。她几乎能预见他下一刻会立刻抽回手,然后恢复那副冰冷疏离、拒人千里的模样,甚至可能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然而,预想中的抽离并没有发生。
顾承舟的目光在那条手臂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极其自然地、缓慢地抬起眼,重新看向苏晚。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尴尬或恼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姿势。
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收紧了手臂的力道,将她更稳地圈在自己的气息范围之内。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低沉沙哑,像羽毛搔过心尖,清晰地砸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
“醒了?”
苏晚喉咙发紧,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还烧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苏晚下意识地摇头,动作依旧僵硬。
顾承舟没再说话。他撑起身体,半坐起来,伸手再次探向她的额头。这一次,他的掌心直接覆上了她的皮肤。微凉的触感与他掌心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对比,带来一阵清晰的战栗。
“嗯,退了。”他收回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客观事实。他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空了大半的水杯和药盒,“还要喝水吗?”
苏晚摇头,依旧说不出话。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他那只依旧搭在她腰间、存在感无比强烈的手臂上。
顾承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重新靠回床头,并没有躺下,只是维持着半坐的姿势。那条手臂,也依旧稳稳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环在她的腰间。
昏暗的光线里,两人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疏离,而是一种……带着某种无声对峙和难以言喻张力的寂静。
苏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他身上的气息,他手臂的温度,他近在咫尺的存在感,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她不敢看他,只能僵硬地盯着天花板上那柔和的光晕,试图放空自己,却收效甚微。
“苏晚。”
他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
顾承舟也正垂眸看着她。壁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线条,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像蕴藏了无数未解的谜题。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记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苏晚的心上,“你是顾太太。”
他的手臂在她腰间微微收紧了一下,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我的顾太太。”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她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再次强调那纸契约赋予的身份?还是……别的?
顾承舟没有解释。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完全无法解读。然后,他收回了目光,视线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他那只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松开。那份沉甸甸的、带着绝对掌控和一丝难以言喻温度的禁锢,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清晰地宣告着某种界限的崩塌和新的秩序的形成。
苏晚僵硬地躺在他身边,被他圈在臂弯里,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那句“我的顾太太”如同魔咒,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回响,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悸动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言喻的茫然。
夜,还很长。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黑暗中无声流淌。
主卧宽大的床上,苏晚僵硬地躺在顾承舟的臂弯里,被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和那份沉甸甸的体温牢牢包裹。那句“我的顾太太”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惊涛骇浪后,余波仍在不断震荡,撞得她思绪纷乱,无法平静。
顾承舟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陈述,再无下文。他半靠在床头,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那只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感,没有丝毫移开的迹象。
时间在一种令人心慌的静谧中缓慢流逝。苏晚起初的僵硬和惊惶,在持续的紧绷和身体深处残留的虚弱感中,渐渐被一种难以抵抗的疲惫取代。药力未散,加上高烧后的脱力,她的意识在顾承舟沉稳的呼吸声和那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禁锢感中,再次变得昏沉。
不知何时,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这一次,没有灼热和梦魇,只有一种被温暖和强大力量庇护下的、久违的安心感。
顾承舟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沉睡的脸上。烧退后,她脸上的红晕褪去,显出一种病后的苍白,眉头不再紧蹙,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褪去了清醒时的惊惶和刻意的疏离,此刻的她显得格外脆弱而安静,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卸下所有防备的幼兽。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指尖动了动,似乎想拂开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丝,但最终只是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稳地圈在自己身侧。
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室内,只剩下两人清浅交错的呼吸声。冰封的界限在无声中消融,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在黑暗里悄然破土。
苏晚再次醒来时,是被窗外明亮的晨光唤醒的。她眨了眨眼,意识有些迟滞。身体虽然依旧酸软,但那种沉重的病感已经消散大半。她下意识地想动一动,腰间沉甸甸的禁锢感瞬间唤醒了昨晚的记忆。
她猛地侧过头。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深灰色的丝绒被褥上,只留下一个微微下陷的痕迹,以及一缕若有似无、尚未散尽的雪松冷香。
苏晚的心空落落地坠了一下,随即又涌上一股莫名的轻松。她坐起身,环顾这个属于顾承舟的空间,依旧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床头柜上,水杯是满的,旁边放着一盒新的退烧药,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一行遒劲有力的字迹,是顾承舟的风格:
“醒了测体温。有事叫林姨。”
公事公办的语气,仿佛昨夜那个将她圈在怀里、宣告“我的顾太太”的人,只是她病中产生的幻觉。
苏晚拿起便签纸,指尖轻轻拂过那冷硬的笔迹,心头滋味难辨。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快了指针。苏晚的身体迅速康复,公寓里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顾承舟依旧早出晚归,两人碰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即便在餐桌上遇见,也是沉默居多。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比如,苏晚发现,她常坐的沙发扶手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舒适的阅读灯。她偶尔熬夜翻译时,客厅的恒温系统似乎会自动调整得更舒适一些。
比如,顾承舟的书房,那扇深色的木门,不再是她绝对的禁区。有一次,她端着林姨刚煮好的咖啡,犹豫着是否要给他送去时,书房门正好打开。顾承舟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杯子上,没有拒绝,只是侧身让她进去,淡淡地说了一句:“放桌上。”那短暂的一瞥里,没有往日的审视和疏离,只有一种平静的默许。
再比如,一个周末的午后。苏晚正蜷在沙发上看一本法语小说,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顾承舟难得没有去公司,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处理邮件。两人各据一方,互不打扰,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
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舒适的静谧。
苏晚看得有些入神,没留意杯中的热茶已经凉透。她习惯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被那冰冷的温度激得轻轻“嘶”了一声,蹙起了眉头。
几乎就在同时,对面沙发上的顾承舟抬起了头。他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走向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苏晚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很快,他走了回来。手中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红茶,杯壁干净,没有一丝茶渍——正是她喜欢的浓度和牌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杯热茶稳稳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替换掉了那杯冷掉的残茶。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然后,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仿佛刚才那件小事从未发生。
苏晚捧着那杯温热的红茶,暖意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鼻尖莫名地有些发酸。这无声的、细微的关照,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一点点瓦解着她心头的坚冰。
她抬起头,目光悄悄地落在对面专注工作的男人身上。阳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那份专注和掌控力依旧令人心悸。但此刻,苏晚看着他的目光里,不再只有畏惧和疏离,而是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