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山平均海拔四千五,六月的下午,太阳像一颗被拉近的核弹,炸得人眼球发烫。
光线不是照下来的,是砸下来的,砸在柏油路上,路面起了一层细细的热浪,
像有人在底下烧柴。经幡早被晒褪了色,红的变成锈,黄的变成尿,风一吹,哗啦啦响,
像一群垂死的人在集体撕自己的衣服。那间旱厕立在路边已经二十多年,
土坯墙被风削得只剩半截,裂缝里长出灰白的盐霜,像伤口结的痂。门帘原本是蓝色塑料,
印着旧广告,如今只剩半幅,破布条被风吹得啪嗒啪嗒,像有人躲在里面不停拍手,
又像有人在里面上吊,脚尖踢门。臭味顺着风飘出半公里,
混着高原特有的干牛屎味、酥油味、死人火化后的骨灰味,合成一种谁也说不清的腥甜。
老周把车停在厕所斜对面,帕杰罗的影子短得几乎缩到轮胎底下。他拉手刹的动作很重,
咔哒一声,像把谁的颈椎掰断。他先下去,蹲在路边点烟,三根火柴都被风夺走,
第四根点着,烟刚吸一口,风又卷走火星,顺带卷走他半句没出口的“**”。
烟蒂被他按在鞋底碾灭,火星溅到裤腿,他低头看了一眼,像看别人的裤子。阿梨戴着墨镜,
短袖被汗水贴成第二层皮肤,胸口起伏得像风箱。她拧开矿泉水瓶,仰头浇脖子,
水顺着锁骨流进衣服,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线,在阳光下像一条刚割开的动脉。小关举着相机,
对着雪山和旱厕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猛拍,快门声咔嚓咔嚓,像要把什么东西钉死,
又像要把什么东西放出来。老烟站得最高,背对我们,尿得很远,尿线在风里被拉成弧形,
落在干裂的地上立刻蒸发,留下一小滩更深的裂纹。**在车头上,鞋底碾碎石,
碎石硌得脚心发麻。碎石里混着去年香客撒的纸钱碎片,被太阳晒得卷边,
像一堆小烧焦的舌头。狗就在粪坑正上方,蹲在一块凸出的土坯上。黄毛,短腿,
肚子大得夸张,像有人往它肚子里灌了一整桶泾河水,又用绳子勒紧。
皮肤薄得能看见里面青紫的血管在跳,肚脐眼外翻,边缘发黑,像一朵烂熟的霉菌花。
它正低头舔自己的**,舌头粗糙,卷起一小块干掉的皮屑,嘎吱嘎吱嚼,嚼完咽下去,
喉结滑动,像吞下一枚生锈的图钉。它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我们去年经过时见过它,
那时它还瘦,肚子只是微微鼓,只敢远远跟着车要吃的。今年它胖得认不出了,
胖得像一头被强行灌肥的猪,胖得连路都走不稳,
却偏偏蹲在这最臭、最毒、太阳最狠的地方,像在守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
阿梨先走过去。她蹲下时,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眼睛下面两抹青黑,像两块淤血。“要生了。
”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每个人耳膜。没人接话,
也没人反驳。风突然停了一瞬,停得彻底,连经幡都不响了。那一瞬间,
我听见狗肚子里有东西在动,很轻的咕咚一声,像一颗心跳,又像一颗头颅撞在子宫壁上。
老周把烟头按在鞋底碾灭,火星子溅到裤腿上,他都没察觉。小关把相机塞回包里,
拉链没拉好,镜头盖掉在地上,被风推着滚,像一颗白色的眼球。老烟提上裤子,
踢了一脚土,土块飞起来,砸在狗旁边,狗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把舌头伸得更长,
舔到自己肚脐边缘,那里已经裂开一道小口子,渗出淡黄色的水,带着细小的气泡。
我先伸手。手碰到狗腰的瞬间,我差点松开,太烫了,像抱着一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铁。
它没躲,只是喘,热气喷在我手腕内侧,带着一股腥甜的腐味,
像有人把烂掉的胎盘泡在蜂蜜里。我咬牙收紧手臂,狗的肋骨几乎没有,全是软肉和水,
沉得吓人,像抱着一只装满尸水的皮袋。阿梨托住它**,手指陷进皮褶里,
指甲缝立刻变黑。老周和小关一左一右抓前腿,老烟抬后腿。我们像抬一口装满水的棺材,
五个人一起用力,把狗塞进后备厢。后备厢垫子是黑色的,
上面有去年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包发霉的糌粑,还有半盒摔碎的康定火锅底料,
红油早已凝固成蜡。狗趴下去,肚子被压扁,挤出一圈肉褶,像发面过度。爪子在漆面上刮,
发出婴儿哭一样的尖声,留下四道白痕,痕尾带着血丝。关门。咔哒。那一瞬间,
所有人都同时意识到:我们把什么东西带上了车。不是一条狗,
是一整个即将裂开的、腐烂的、活着的世界。车一上路,后备厢就成了一个活的胃。
狗开始喘。不是普通的喘,是那种带着水声的、黏稠的、像要把肺叶翻出来的喘。
每一下都撞在后排靠背上,咚,咚,咚,像有人在后面拿锤子敲鼓。敲得人心口发闷,
敲得耳膜里全是回声。空调早就没冷气了,残余的制冷剂在管道里发出垂死的嘶嘶声,
很快被热浪吞掉。温度表指针颤颤巍巍爬到42度,又跳到43,像在嘲笑我们。没人说话。
车窗外的雪山往后退,太阳从左侧斜射进来,把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座位上,像钉在解剖台上。
影子边缘被晒得发毛,像要烧起来。阿梨先摇下一条窗缝。风灌进来,
带着旱厕的屎尿味、风干经幡的酥油味、远处焚尸台的焦骨味,全混在一起,
像有人把整个高原的腐烂塞进鼻腔,又灌进肺里。缝隙太小,风进得多,出不去,
味道越积越厚,最后变成一块湿布,直接蒙在脸上。狗的喘气节奏开始乱,
像一辆坏掉的柴油机,突突突,突——突——然后猛地一顿,再猛地补上一声重击。我回头。
它趴着,嘴角流白沫,滴在垫子上,被迅速吸干,留下深色圆斑。眼睛半睁,
灰膜后面是两点浑浊的黄,像熬坏的猪油,又像两盏快要熄灭的灯。然后是味道。
不是旱厕的味道,是新的,腥、酸、铁锈、烂甜,像有人把生肉泡在醋里,
再扔进下水道发酵三天三夜,再浇上一层蜂蜜。味道从后备厢缝隙里钻出来,
顺着座椅缝、脚垫缝、地毯缝,爬上每个人的裤腿,像无数条细小的蛆。老周猛打方向盘,
轮胎尖叫,车歪到路边停下。五个人几乎同时拉开车门,跳下去,排成一排对着路基狂吐。
我吐的是早上在康定吃的那碗加了红油和花椒的牛肉面,
没嚼烂的面条混着蒜泥、嚼碎的牛筋、没消化完的肥油,一股脑涌出来,挂在下巴拉成丝,
在夕阳下泛着油光。阿梨吐得最惨,声音像要把子宫都翻出来,吐完还弯着腰干呕,
手指**喉咙,想把更深的东西也掏出来。小关吐在自己鞋子上,白色的登山鞋瞬间变花,
像踩进了一摊内脏。老烟最冷静,只吐了一口黄水,落在脚边,像撒了一泡尿。老周没吐成,
蹲在地上干咳,眼泪被风吹出来,顺着满是胡茬的脸往下淌,像两条虫。风大,
吹得呕吐物往回飘,贴在裤腿、鞋面,像一层凉黏的壳。没人擦,也没人躲。回到车里,
后备厢的味道已经凝固,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裹住所有人,连呼吸都带着甜腐。
狗把自己的那摊舔了一半。舌头卷着碎骨头,可能是老鼠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嘎吱嘎吱嚼。垫子上剩下一圈水印,边缘发白,像干涸的湖床,湖床中央有一小块暗红,
正在慢慢扩散。阿梨最先看见。她盯着狗的肚子,喉咙里发出一点气泡破掉的声音,
然后弯腰,对着地板中间再吐。这次是中午喝的士多啤梨味泡腾片,粉红带气泡,落在脚边,
慢慢渗进地毯,像一小摊稀释的血。狗停下舔自己的动作,扭头,鼻子凑过去,闻了两下,
开始吃。它吃得很快,舌头扫过地毯,把粉红液体卷走,连带着几根阿梨的长头发。
吃完抬头看阿梨,嘴角挂着一条亮晶晶的线,被风吹得晃两下,断了,掉在地上,
像一根染红的蛛丝。阿梨没尖叫,只是往后缩,背抵着车门,手指抠进皮革,抠掉一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