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临仙门,本该是灵气充盈、弟子勤修的景象。后山千步崖的万丈紫藤却开得异常汹涌,瀑布般的淡紫色花穗沉甸甸垂落,几乎覆盖了整个石阶,馥郁到发腻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这繁盛得不合时宜的花,仿佛某种无声的谶语。
花影深处,一个约莫三岁孩童身形的小小身影蜷在膳堂后门冰冷的石阶角落里。他穿着一身明显过大的粗布弟子服,布料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腿都拖沓地堆在青石地上,沾满了泥灰。鸦青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并非寻常孩童的柔软,反而丝丝缕缕泛着一种冷硬的微光,有几缕被他自己无意识地咬在嘴里吮着。他怀里紧紧抱着半个冷硬的馒头,低头专注地啃着,啃得慢极了,碎屑簌簌掉落在衣襟上。
弟子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盒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目光扫过那角落时,无不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避之不及的忌惮。
“看,那个傻子又在啃冷馒头了。”
“嘘……小声点,云长老……”
“怕什么?云长老还能为了个魔胎傻子把我们都罚了不成?晦气!离他远点,沾上魔气就完了!”
窃窃私语如同阴冷的潮水,在膳堂门口流淌。一个端着滚烫米粥的弟子脚步匆匆,经过石阶时,眼角瞥见那碍眼的鸦青色头颅,眼底掠过一丝恶意的光芒。他脚下“不经意”地一滑——
“哎哟!”一声夸张的惊呼。
整碗滚烫浓稠、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米粥,带着一股焦糊和米粒的腥气,精准无误地泼洒在那颗埋在馒头上的小脑袋上!
粘稠滚烫的粥液瞬间淋透了那鸦青色的长发,顺着发丝流淌到额头、脸颊、脖颈,烫得细嫩的皮肤立刻泛起大片刺目的红痕。几片被粥粘住的紫藤花瓣贴在皮肤上,更显狼狈不堪。
角落里的孩子猛地一僵,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茫然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异常精致却空洞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色,嘴唇却透着异样的嫣红。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并非寻常孩童的清澈透亮,而是沉寂如古井,深处沉淀着粘稠、浑浊、宛如凝固血块般的暗红,此刻被烫得溢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却仍旧空洞洞地望着前方,找不到焦距,也映不出施暴者的影子。
巨大的惊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成调的、类似小动物濒死的呜咽。烫伤的疼痛似乎远不及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带来的恐惧。他看着自己黏糊糊、沾满米粒和花瓣的小手,忽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动作——他竟懵懵懂懂地用指尖捻起一片沾着粥、黏在额发上的紫藤花瓣,颤巍巍地就要往自己嘴里塞!
“无涯!”
一道清冷如冰泉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冻结了膳堂门口所有嘈杂的议论和看好戏的目光。
光影浮动,一袭素白云纹道袍的身影已无声地出现在石阶旁,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云舒瑶俯身,冰冷的手指快如闪电,精准地捏住了那只沾满污秽、正要送花瓣入口的小手。她的指尖触碰到孩童滚烫的皮肤,感受到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孩子浑浊的红瞳猛地转向声音来源,对上云舒瑶低垂的眼眸。那眸子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却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暗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像是找到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猛地一头扎进云舒瑶怀里,冰冷的额头死死抵着她的腰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沾着粥液的鸦青发丝蹭脏了她的衣襟。
“师尊…虫…疼…”破碎不成句的呜咽从怀中闷闷溢出,带着滚烫的湿意洇湿了她的衣衫。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惊雷乍起,猛地撕裂了膳堂门口压抑的死寂!沉重的紫檀案几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刑堂长老邢千仞须发戟张,满面怒容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凌厉如刀锋的目光死死钉在云舒瑶和她怀中颤抖的孩子身上。他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压,逼得周围弟子脸色煞白,纷纷踉跄后退。
“云舒瑶!”邢长老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得地面嗡嗡作响,“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此子身负魔脉孽根,心智混沌痴傻如幼兽!临仙门清净道场,千年仙门威仪,岂是豢养这等祸胎痴儿之所?!”他戟指的手因暴怒而微微颤抖,指尖迸射的凌厉气劲将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木柱瞬间洞穿!“门规第三十七条铁律:凡心智不全、痴呆疯傻者,不得入山门授业!你身为长老,竟敢如此藐视门规?!”
排山倒海的斥责裹挟着长老威严的灵压,如同实质的重锤轰然压下!
云舒瑶抱着怀中抖得愈发厉害的无涯,清晰地感觉到孩子冰冷的指尖深深掐进了她的手臂,留下青紫的淤痕。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体内那道被金光符文强行禁锢的魔脉,在巨大的恐惧和外来压迫下,如同濒死的凶兽,发出了沉闷而狂躁的搏动!
风卷起破碎的紫藤花瓣,粘在她染了粥渍的衣袍下摆。
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张常年冰雪覆盖般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越过暴怒的邢长老,越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投向膳堂外那片妖异盛放的紫藤花海深处,仿佛在凝视着什么旁人无法窥见的东西。
然后,她动了。
没有言语,没有辩解。她右手抱着怀中颤抖的孩子,左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尖极其缓慢地、无比用力地划过。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皮肉割裂声。
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饱满欲滴,在苍白的指尖凝成一颗刺目的红宝石。
在邢长老惊怒交加的呵斥即将出口之前,在周围所有弟子不敢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云舒瑶沾血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猛地按向一直悬在她腰侧的、那块属于南川无涯的空白玉石命牌!
“滋——!”
灼烧般的轻响伴随着细微的青烟升起。殷红的血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迅速在冰冷洁白的玉牌上蔓延、渗透!血线蜿蜒游走,竟然在玉石内部凝成了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玉髓的古篆大字——
舒瑶!
一股无形的、强大而玄奥的契约之力瞬间以玉牌为中心爆发开来!
就在血字彻底成型、契约之力降临的刹那,云舒瑶左手猛地扬起——
“啪嚓!”
一声脆响炸裂!那块原本刻印着“南川无涯”名姓的旧竹制命牌,被她狠狠掼在脚下坚硬冰凉的石阶上!竹屑四溅!
紧接着,她沾着血的、冰冷的靴底,没有丝毫犹豫地踩踏上去,重重碾过!
“从今往后,”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寒铁,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死寂的空气里,也仿佛烙印在怀中孩子混乱懵懂的意识深处,“此子,名舒瑶。入我门下,为我亲传。”
她微微低头,染血的指尖轻轻拂开怀中孩子额前沾着污秽的鸦青色发丝,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枚殷红的“舒瑶”血印,如同远古的烙印,散发着微弱的灵光,缓缓沉入他眉心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仿佛天然生成的淡红色印记。
“他心智混沌,”云舒瑶抬起头,目光扫过邢长老铁青的脸,扫过周遭一张张惊愕定格的脸孔,最终落回怀中孩子那双仍旧布满恐惧、浑浊暗红的眼瞳里。那孩子似乎被眉心的奇异感觉和契约的力量震慑住了些许,颤抖稍缓,却茫然地张着嘴,一排细小的牙齿无意识咬住了她手腕内侧的皮肉,留下浅浅的印痕,渗出血丝。她浑然未觉,只是将他冰冷的小脑袋按回自己颈窝,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孤绝,“……痴儿便痴儿。他的魔,他的孽,他的痴傻懵懂——自有我担着。”
她抱着怀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是本能地吮吸着她手腕渗血处的孩子,无视脚下碎裂的命牌竹屑,无视刑堂长老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无视所有凝固的视线和沉重的死寂,一步步,踏过沾着粥液和紫藤花瓣的石阶,踏过无数无形的荆棘与锋刃,头也不回地走向后山深处那座常年被云雾笼罩的孤峰。
素白的袍袖拂过石阶,沾血的指尖垂在身侧,在身后拖曳出一道极淡、却久久不散的血痕冷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