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将荒山古庙笼罩在无边的水幕里。空气黏腻冰冷,夹杂着泥土的腥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皮肤发紧的铁锈味。云舒瑶站在破庙腐朽的门槛内,雨水顺着她冰冷的玉簪流下,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刺目的水痕。
她师姐冰冷的身体静静躺在庙中异常干净的角落里,身下铺着她临死前褪下的云霞色外袍,仿佛一片血泊中开出的最后花朵。师姐的面容竟意外平静,嘴角似乎凝固着一丝微弱如风的弧度,唯有胸口那片已然凝固成墨色的深红,狰狞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狂风撕扯着破损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到几乎被暴雨淹没的婴啼,如同断裂的游丝,从师姐僵硬的臂弯深处挣扎着飘了出来。
云舒瑶心头猛地一悸,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师姐身侧,颤抖着拨开那层早已冰冷的布料——
一个襁褓。
襁褓中,一个婴儿微弱地抽搐着,小得可怜,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紫色。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婴儿细嫩的脸颊、脖颈乃至微微蜷缩的小手上,赫然爬满了一道道诡异蠕动的紫黑色魔纹!那些纹路宛如活物,在苍白皮肤下贪婪地鼓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婴儿更加撕心裂肺、却又被窒息般压制的微弱哭嚎。一双眼睛惊恐地睁着,瞳孔深处并非纯粹的黑或婴儿的蓝,而是翻滚着浑浊粘稠的暗红,仿佛两滴将凝未凝的污血。
“魔……魔脉……”云舒瑶指尖冰凉,心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仙胎魔种的禁忌混血!师姐竟为此付出了性命!
“孽种!”一声尖锐的厉叱撕裂了雨幕,打破了破庙死寂的平衡。
云舒瑶猛地抬头。破庙残破的门口、倾倒的窗框外,不知何时已无声涌现出数十道人影!临仙门弟子雪白的袍袖在狂风暴雨中猎猎翻飞,如同招魂的幡。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结着如临大敌的憎恶与毫不掩饰的恐惧,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剑锋流淌,汇聚成一道道指向破庙深处的寒光。
为首的男弟子手捏剑诀,指尖灵光吞吐不定,眼神如淬毒的冰凌死死钉在云舒瑶怀中的婴儿身上:“云师姐,放下那孽障!仙魔孽胎,天地不容!此乃滔天祸患之源!”
“正是!”一个面容姣好此刻却因刻薄而扭曲的女弟子踏前一步,声音尖利如锥,“师姐尸骨未寒,你竟要庇护这害死她的魔物?你想让临仙门万劫不复吗!”她手中长剑嗡鸣震颤,贪婪指向襁褓,剑芒吞吐。
“杀了他!”又一个弟子嗓音嘶哑地高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趁他还弱,根除后患!绝不能让魔孽潜入仙门!”
“杀了他!”
“杀了魔胎!”
群情激愤的怒吼声浪,裹挟着冰冷的剑意与沛然灵力,如同实质的重锤猛烈冲击着破庙摇摇欲坠的四壁。瓦片簌簌掉落,尘土弥漫。无数道剑芒直指庙内,灵压如海潮般汹涌挤压而来,冰冷刺骨,凛冽得几乎要将庙中仅存的温度彻底冻结、湮灭。
那汇聚的、庞大的灵力威压如同无形的磨盘,狠狠碾过庙中每一个角落。婴儿身上的魔纹仿佛受到了最恶毒的**,骤然光芒大盛!紫黑色的光芒疯狂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婴儿那浑浊暗红的眼瞳猛地瞪大到极致,喉咙深处爆发出非人的、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嚎叫。纤弱的四肢剧烈抽搐,小小的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
云舒瑶只觉得怀中抱着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毁灭性的暴虐力量正从那小小的身躯里咆哮着要挣脱束缚!
“——呃啊!”婴儿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已不成人声。
看着怀中这痛苦扭曲的小小生命,那双曾属于师姐的温柔眼眸仿佛还在凝视着自己。混乱嘈杂的讨伐声浪在耳边瞬间模糊、远去。
决绝的光芒在云舒瑶眼底一闪而逝。
她猛地俯身,毫不犹豫地撕下师姐衣袍一角染血的残片,指尖灵光一闪,那布片如蝶纷飞,轻柔却坚定地覆盖在婴儿布满魔纹的额头上。动作间,她腰间的长命锁穗子拂过婴儿滚烫的小手,那锁上刻着师姐的名字。
“此孽,”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道冰冷的铁流,清晰地穿透了喧嚣的雨声和鼎沸的斥骂,每一个字都沉重得砸在人心上。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凝视着怀中那双被魔气染得浑浊不堪、却依旧本能地流露出无尽恐惧和痛苦的眼睛,“——我担!”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舒瑶一手紧紧护住婴儿,另一手快如闪电般在胸前结印!她的双手化作一片肉眼难辨的虚影,指尖流淌出刺目的金光,无数玄奥繁复、蕴含着强大禁锢之力的符文瞬间凝聚成型!
“云舒瑶!你疯了?!”那领头的男弟子惊怒交加,厉声咆哮,手中长剑瞬间嗡鸣爆发出刺目光华,“你想被逐出师门吗?”他身后,无数弟子灵力鼓荡,狂暴的能量场几乎要将破庙彻底碾碎!
金光符文如流泉般涌向婴儿,甫一接触那布满魔纹的皮肤,立刻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嗤嗤”爆响!婴儿身体猛地向上弓起,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丝撕心裂肺的惨嚎,小小的身躯在云舒瑶臂弯里剧烈挣扎颤抖!钻心蚀骨的剧痛穿透了封印的连接,狠狠撞在云舒瑶的心神上,她喉头一甜,一缕鲜红的血丝瞬间溢出嘴角,蜿蜒而下。
然而她的手印,稳如磐石,未曾动摇分毫!金光符文源源不绝注入婴儿体内,如同金色的锁链缠绕住那暴虐的魔源。婴儿脸上的魔纹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下去,那令人心惊的灰紫色皮肤也逐渐恢复成新生儿的娇嫩。那双浑浊暗红的眼瞳,魔气被强行驱逐,终于显露出纯净懵懂的深黑。唯有眼角,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悄然滑落,无声地滚过那重新变得纯净的小小脸颊,最终消失在襁褓的布料中,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就在魔纹尽褪,婴儿终于只剩微弱喘息的那一刻——“执迷不悟!拿下她!”那领头的男弟子眼中凶光毕露,厉声断喝,手中长剑再不犹豫,一道炽烈如匹练的磅礴剑气,裹挟着冰冷的杀意,撕裂雨幕,直劈云舒瑶!这一剑,像是点燃了引信!“诛杀魔种!”人群中爆发怒吼。“轰!”数十道、上百道强大的灵力匹练和森寒剑罡,如同决堤的洪流,又似倾巢而出的毒蜂,带着毁灭的气息,从庙门、从破窗、从四面八方爆发而出!目标不是云舒瑶,而是她怀中那刚刚平息下来的、脆弱无比的婴儿!灵力洪流汇聚成一股毁灭风暴,所过之处,腐朽的梁柱、残破的泥塑神像如同纸糊般瞬间化为齑粉!狂暴的能量乱流激荡奔涌,将整个破庙彻底吞没!云舒瑶瞳孔骤缩!她猛地旋身,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整个后背,如同最坚实的盾牌,迎向了那排山倒海、足以摧毁一切的毁灭风暴!同时双臂死死收紧,用身体构成了最后的一道屏障,将怀中那微弱的生命紧紧护在胸膛与臂弯之间!“噗——!”灵力洪流狠狠撞上她的脊背!剧痛瞬间炸开!护体的灵光只支撑了不到一息便轰然破碎!锋锐无匹的灵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又像无数旋转的锯轮,狠狠切入她的血肉,撕裂她的筋骨!鲜血瞬间染透了她洁白的道袍,大片大片的猩红在她后背晕染开来,刺目惊心!她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巨力撞得向前猛地踉跄,每一步踏出,脚下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血印。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躯干流下,浸透了襁褓的边缘。混乱的能量风暴在她身后肆虐咆哮,木石的碎屑混合着尘泥漫天狂舞。怀中的婴儿却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喧哗与杀意,小小的眉头不再痛苦地紧蹙,甚至那双纯净的黑眼睛,在透过襁褓缝隙瞥见云舒瑶下颌滴落的血珠时,微微眨动了一下。纤长微卷的睫毛上,还沾着方才那滴泪水的细小湿痕。风暴稍歇,烟尘弥漫。云舒瑶猛地挺直了淌血的脊梁!她抬起染血的脸庞,雨水混着血水蜿蜒而下,眼神却如绝壁寒潭,冰冷彻骨,一一扫过庙门外那一张张或惊愕、或狰狞、或还未散去杀气的脸。目光所及,竟让前排几个弟子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死寂。只有暴雨冲刷着瓦砾和血水的哗哗声。云舒瑶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残留着凝结封印时灼烧的焦痕。“嗤啦——!”一声清脆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她运指如刀,果断决绝地割断了沾染着师姐血迹和自己后背温热鲜血的那一大片衣袍下摆!染血的布片如同失去生命的蝶,颓然飘落在泥泞的地上,瞬间被浑浊的雨水和血水浸透。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血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条滴落,砸在襁褓边沿。她没有再看那些弟子一眼,仿佛他们连同这座倾塌的破庙,都已成了身后无关紧要的背景。她只是将怀中那个刚刚脱离魔纹之苦、带着纯净泪痕的温热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拢紧了一分。随即,她抱着这沉甸甸的“孽”,顶着磅礴的暴雨与身后无数道复杂各异的目光,踏着泥泞与血水,头也不回地向着临仙门山门的方向,一步步走去。每一步落下,都踩碎一地冰冷的雨声,每一步都踏在万钧重压之上。风雨晦暝,山路崎岖如巨兽嶙峋的脊骨。那道染血的白色身影,抱着一个不祥的襁褓,终于在暴雨最肆虐的时刻,撞碎了临仙门护山大阵入口那翻涌不息的灵雾屏障,踏入了山门的范围。“哗——”屏障闭合的流光在她身后缓缓平复,却无法隔绝紧随而至的、更为汹涌的恶意。山门广场宽阔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密密麻麻聚满了闻讯而来的临仙门弟子。雨水敲打着他们冰冷的剑鞘和肃杀的脸庞。当云舒瑶抱着襁褓的身影穿透雨幕显现的那一刻,原本低沉的议论嗡鸣声骤然拔高,化作一片尖锐的斥责狂潮!“看!她真的把那孽障带回来了!”“云师姐!你怎能如此糊涂!仙魔混血的祸胎,岂容玷污我临仙门清净之地!”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老排众而出,痛心疾首地戟指怒喝,声音在雨中颤抖。“杀了他!立刻净化!否则魔气蔓延,满门遭殃!”人群后方,一个面目阴鸷的中年修士厉声咆哮,引得周遭一片狂热的附和,“杀!杀!杀!”“云舒瑶!你枉顾门规,包庇魔孽,意欲何为?!”另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刻毒的指控,刺破雨幕。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怀中,如同无形的烙铁,憎恶、恐惧、愤怒,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兜头罩下!整个山门广场,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熔炉。不是热浪,而是千百道沛然的仙门灵力——那些平日里滋养身心、斩妖除魔的纯净力量——此刻竟被纯粹的排斥与憎恨所驱使,化作无数冰冷锐利的细针,从四面八方向着云舒瑶,更准确地说,是向着她怀中那个小小襁褓,疯狂攒刺而来!灵压如狱!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冰冷的针意在触及襁褓前,首先狠狠扎在了云舒瑶的后背。那里,破庙中遗留的伤口尚未凝结,此刻再次被无形的灵力之针无情穿透、撕裂!剧痛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白袍,颜色变得更加深重粘稠,紧紧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雨水冲刷着,血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脚下无声地晕开一圈淡红。云舒瑶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白得像山巅万年的积雪。牙关死死咬紧,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哼狠狠咽了回去。唯有环抱着婴儿的双臂,依旧稳如磐石,不曾松懈半分。她甚至微微调整了姿势,用肩头和臂弯的侧面,为怀中那脆弱的存在挡住了更多刺来的灵压锋芒。襁褓中,刚刚经历魔脉封印之苦的婴儿似乎对外界这汹涌的、充满恶意的灵压毫无所觉。他也许只是觉得冷,又或者是在那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庇护。他微微动了动小脑袋,将冰凉的小脸蛋更深地埋进了云舒瑶染血的颈窝,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却带着全然依赖的咿唔声。就是这细微至极的声响,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云舒瑶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线条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婴儿细嫩的额头上。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骚动的人群,越过飘摇的雨线,牢牢锁定在前方山门牌楼上那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临仙门”。仙门,登仙之门。她抱着襁褓的双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在那无数道利刃般的目光和冰冷灵压的绞杀中,她挺直了淌血的脊梁,一步,一步,踏碎了广场上积聚的水洼,踏碎了那如山的排斥与诅咒,朝着山门深处,朝着那未知的、注定荆棘密布的前路,毅然走去。每一步,都在青石上留下一个血水模糊的印痕,每一步,都踏在万钧重压之上。湿透的白袍紧贴着血肉模糊的后背,每一次牵动都是钻心的痛楚,唯有臂弯深处的温度,支撑着她在这滔天风雨中,步履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