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掖庭微光元平元年(前74年)的深秋,长安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
年轻的昭帝刘弗陵骤然驾崩,未留子嗣。帝国权柄的中心——未央宫,暗流汹涌。最终,
在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的主持下,
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诞生了:迎立流落民间的戾太子刘据之孙,时年十八岁的刘病已为帝。
消息传到掖庭深处暴室啬夫许广汉那简陋的小院时,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
许广汉因早年一次失误受过宫刑,成了掌管染织的宦官。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四,名唤平君,
生得清丽温婉,性子却柔韧如蒲草。此刻,许平君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天光绣一方帕子,
针脚细密。“平君!平君!”许广汉几乎是跌撞着跑进来,
脸色煞白又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红,“天大的事!天大的事啊!”许平君停下针线,
抬头望向父亲,眼中带着疑惑:“父亲何事惊慌?”“刘……刘病已!
那个常来我们这里的刘病已!”许广汉喘着粗气,激动得语无伦次,
“大将军霍光……群臣……议定……他……他要当皇帝了!”“咣当”一声轻响,
许平君手中的绣绷掉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既惊且喜,
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那个身世坎坷、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桀骜不驯却又对她温和有加的落魄皇孙……要当皇帝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
身姿挺拔如青松,眼睛亮得惊人,笑起来时带着几分市井的洒脱和不羁。
他常常溜达到这掖庭一角,有时是找父亲许广汉说说话,更多时候,
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第二章市井初识那还是两年前,
建始三年(前72年)的春日。长安东市,人声鼎沸,
喧嚣的市井气息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十五岁的许平君,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色襦裙,
挤在一个卖蜜饯的摊子前。摊子上,晶莹剔透的梅子糖、金黄油亮的杏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荷包,里面只有几枚轻飘飘的小钱,数来数去,
离买一小包蜜饯还差两文。她懊恼地咬着下唇,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诱人的甜食。“差多少?”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许平君倏地扭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少年看起来比她略大,穿着普通的布衣,
身量已显挺拔,眉宇间带着点混不吝的洒脱,嘴角微微上翘,
像含着整个长安城明晃晃的阳光。她有些窘迫,
小声说:“还……还差两文……”少年刘病已摊开手掌,
一枚崭新的五铢钱躺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边缘锐利,泛着新鲜的铜光。“喏,
新铸的宣帝五铢,够不够买你眼前那堆甜掉牙的玩意儿?”他不由分说,
将那枚尚带体温的钱币塞进她手里,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铜钱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一跳。“拿着!”少年笑容肆意张扬,带着市井特有的鲜活热气,
“以后就用它买糖糕,管够!”许平君握着那枚温热的铜钱,
看着少年转身没入人群的挺拔背影,脸颊微微发烫。
那枚崭新的、边缘甚至有些硌手的“宣帝五铢”,从此便在她贴身的口袋里安了家,
成了她少女心湖里投下的第一颗石子。后来她才知道,他叫刘病已,是戾太子刘据的孙子,
因巫蛊之祸牵连,襁褓中就失去亲人,养在掖庭,身份尴尬,处境艰难,由掖庭令张贺照顾。
他常去东市,也常到父亲许广汉当值的暴室附近走动。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
第三章陋室相依刘病已的境遇,远比他表面的洒脱要沉重。
皇曾孙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虽在掖庭长大,但无权无势,
生活清贫,还要时刻提防着宫廷中无形的倾轧。许广汉同情他的遭遇,
又见他虽身处逆境却勤勉好学,待人真诚(尤其对平君),便常留他在家中用些粗茶淡饭。
那间小小的、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陋室,成了两个少年人避风的港湾。许平君记得,
有一次刘病已淋了秋雨,夜里发起高烧。她急得团团转,翻出家里仅剩的一点草药,
在昏暗的油灯下笨拙地熬煮。灶膛里柴火哔剥作响,跳跃着温暖的红光。
她端着那碗气味苦涩的汤药走到榻边,刘病已烧得脸颊通红,嘴唇干裂。“病已哥哥,
喝药了。”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刘病已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到少女担忧的脸庞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住。
他蹙着眉,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本能地抗拒。“乖,快趁热喝了,喝了病就好了。
”许平君学着他平日哄她的语气,把碗沿凑近他的唇边,眼中满是坚持和关切,
“我……我给你留了糖!喝完就给你!”刘病已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驱散了病中的寒意。他不再犹豫,接过粗陶碗,屏住呼吸,大口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药味呛得他一阵咳嗽,许平君连忙轻拍他的背。“给……糖……”他喘息着,
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她。许平君脸一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里面包着两块小小的、有些融化的饴糖,那是她省下来没舍得吃的。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
送到他嘴边。刘病已张口含住,舌尖尝到那纯粹的甜意,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熨帖了。
他看着眼前少女微红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眸,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他伸出手,
不是去拿另一块糖,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榻边的手。他的手因为发烧而滚烫,
许平君的手却有些冰凉。两双手就这样静静地握着,谁也没有说话。
陋室之外是深秋的寒风和深不可测的宫廷,陋室之内,
只有灶火的微光和两颗年轻的心在无声地靠近。那枚“宣帝五铢”,被许平君用红线穿了,
悄悄系在了手腕内侧,紧贴着脉搏跳动的地方,仿佛一个甜蜜而隐秘的承诺。
第四章诏入宫闱登基大典的隆重与喧嚣,如同隔世的梦魇,
重重地压在刘病已——如今已是皇帝刘询的心头。未央宫,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
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彻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霍光的身影如同巨大的山岳,
笼罩着整个朝堂,也笼罩着他这个新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都在霍光及其党羽的注视之下。他坐在冰冷的御座上,冕旒的玉珠遮挡着他的视线,
也遮挡着他眼底深藏的思念与焦虑。他想念掖庭那间陋室里的温暖灯火,
想念那个叫“平君”的少女,想念她指尖的温度和带着担忧的轻声细语。然而,身为帝王,
他的婚姻,他的后宫,早已不是个人情感所能左右。这是帝国权力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步。
霍光的态度是明确的。他的小女儿霍成君,年方及笄,容貌秀丽,被家族寄予厚望,
是皇后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霍光虽未明言,但其意自昭。朝堂上下,暗流涌动,
无数双眼睛都在观望,这位根基未稳的新帝,会如何选择他的皇后。刘询的心在煎熬。
他深知霍光的权势,也深知得罪霍家的后果。但每当夜深人静,独处深宫,
他摩挲着腰间佩玉,总会想起掖庭陋室中那碗苦涩的药,和少女递来的那块融化的饴糖。
想起她手腕上那枚用红线系着的、他赠予的宣帝五铢钱。“孤不能负她。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和不屈。终于,在一个朝会散去的午后,
刘询避开众人,独留下心腹老臣、曾对他有恩的掖庭令张贺(此时已升任他职)。
在空寂的大殿中,年轻的皇帝褪去了帝王的威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张卿,
”刘询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朕微贱时,曾得一故剑,甚是喜爱,朝夕不离。如今虽登大位,
每每思之,心中怅然,不忍弃之。卿可知其意?”张贺何等老练,瞬间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故剑情深!这是陛下在委婉地表达对旧人许平君的念念不忘,是在暗示群臣,
他想立微贱时的结发妻子为后!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张贺心头,有欣慰,有钦佩,
但更多的是担忧。他太清楚霍光的权势了。“陛下……”张贺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躬身道,“老臣……明白了。陛下重情重义,实乃仁君。此事……老臣会尽力周旋。
”刘询的“故剑情深”之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在朝野激起千层浪。
有人为皇帝的重情重义而感动,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霍光的党羽,
则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和不满。霍光府邸内的气氛更是凝重如铁。霍显听闻消息,
气得摔碎了最心爱的玉盏,指着霍光哭骂:“老东西!你为大汉鞠躬尽瘁,
你的女儿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暴室贱吏的女儿吗?这皇后之位,必须是成君的!
”霍光面沉如水,眼神深邃难测。他固然希望女儿成为皇后,进一步巩固霍家权势,
但他更在意的是朝局的稳定和他作为辅政大臣的“贤名”。新帝此举虽然出乎意料,
却也彰显了其性情,并非完全受控的傀儡。强行阻止,不仅可能激起皇帝更强烈的逆反,
更会损害他霍光“公正无私”的形象。几番权衡,在朝臣们揣测纷纭、霍显哭闹不休之际,
霍光最终选择了暂时的退让。他出面表态:“陛下念旧情深,此乃仁德之举。
臣等自当遵从圣意。”此言一出,朝堂上反对立许平君的声音顿时消弭大半。
本始元年(前73年)春,一道册封的诏书终于传到了掖庭许家那简陋的小院。
许平君被册立为皇后。当宫中的仪仗和宦官捧着册宝来到门前时,许平君跪接诏书,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巨大的荣耀背后,是如影随形的惶恐和不安。她抬起头,
望向未央宫的方向,那里有她日思夜念的少年郎君,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他兑现了诺言,
可这条通往他身边的路,注定荆棘密布。第五章椒房孤影册封大典的隆重,
是许平君从未想象过的。玄色深衣,赤金镶玉的凤冠,
繁复沉重的佩饰……每一样都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也如同沉重的枷锁。她被簇拥着,
一步一步踏上未央宫前殿那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丹陛。礼乐庄严宏大,百官肃立如林。
高踞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遮挡了他大半面容。隔着长长的距离,隔着肃穆的仪仗,许平君看不清他的眼神。
那不再是掖庭陋室里与她分食一碗薄粥、互相依偎取暖的少年郎。他是天子,是她的君。
司礼官冗长宏亮的唱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咨尔许氏,柔嘉维则,
温惠秉心……册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穿过冕旒的珠帘,
望向那御座之上的身影。一丝微弱的期盼,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心底挣扎着摇曳。
她渴望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里,能有一丝属于过去的温度,
一丝属于“病已”而非“陛下”的回应。然而,冕旒的玉珠随着天子细微的动作轻轻碰撞,
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那后面,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和属于帝王的、难以穿透的威仪。
那御座太高,太远,冕旒的玉帘太密,太沉。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孤绝感,
如同北地最凛冽的朔风,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层层华服,瞬间冻彻骨髓。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随即挺得笔直。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袖中那枚坚硬冰冷的铜钱。
它此刻也沉默着,像一块沉入寒潭的顽石。她深吸了一口气,
椒房殿内浓重的椒香和香烛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她抬起下颌,
清晰而沉缓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庄严的礼乐,
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臣妾……领旨谢恩。”她顿了一顿,
指尖紧紧掐着那枚铜钱的边缘,几乎要将其嵌入骨肉。下一个字眼,重逾千斤,
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艰难地从喉间滚出,砸在金砖之上:“孤,定不负陛下所托,
不负……天下所望。”“孤”。这个字,第一次从她口中吐出,
带着一种生涩而冰冷的金属质感。它像一把无形的利刃,
在她与那个曾用蜜饯哄她喝药的少年之间,
在她与那个满心满眼只有糖糕和阳光的许家女儿之间,狠狠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从此,她是皇后,是“孤”,是这未央宫深处一座华丽的囚笼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称谓。
巨大的殿堂里,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沉重地擂动。椒房殿成了她的居所。
殿宇高大华美,蟠龙金柱,云母屏风,锦帷绣帐,极尽奢华。然而,
这里没有掖庭小院的烟火气,没有灶膛里跳跃的温暖火光,只有无处不在的空旷和冰冷。
宫人们恭敬而疏离,一举一动都刻板得如同提线木偶,称她为“皇后殿下”或“殿下”。
她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霍显成了椒房殿的常客。
这位霍夫人总是打扮得雍容华贵,珠翠环绕,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亲热得近乎虚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