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中选绣娘的前一天。
丈夫为了让青梅入选,故意在寒冬腊月把我锁进地窖。
害我向来珍惜的双手被冻出冻疮。
「苏瑶,你的绣技出色,就算不进宫当绣娘也能名扬天下,这次进宫机会就让给柳眉儿吧!」
当我拼命逃出地窖赶到遴选现场时,丈夫正把汤婆子塞到柳眉儿手中。
见我出逃,他不顾我的苦苦哀求,直接掰断了我的手指。
「苏瑶,这次你就成全柳眉儿,等她入宫我们就成亲。」
「我娘病重的时候,是柳眉儿一直伺候她,我必须报答她。」
柳眉儿入宫那天,我烧掉了他铺子里我所有的绣品,带着一双残手毅然南下。
只留给他一封和离书: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1.
「薛景淮,求你了,绣娘的手最金贵,断了以后就算接上也做不了那么精密的活计了......」
可我等到的却是薛景淮的阻拦。
他满眼冷冽地上下打量着我,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浑身颤栗,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这样狼狈的出现在薛景淮面前,却只得到了他的一声嗤笑。
「苏瑶,我不是告诉过你,柳眉儿对我有恩,让你把进宫机会让给她吗?」
我愣在原地,忍不住鼻尖一酸,仓促的低下头,让那些眼泪滴在泥土里。
凭什么啊?
我在心里呐喊着。
这次宫中遴选,是要选拔出全国最优秀的绣娘,封为尚衣局女官。
我家几代传下来的双面绣,把技法传承下去,这是我们家族几代的夙愿。
为了练好绣技,我从三岁就开始拿针。
每一日都在绷架前枯坐,小小的我想出去玩,哭的撕心裂肺,母亲却丝毫不留情。
手指被针扎的鲜血淋漓,手指头都是肿的。
每一副绣品上,都沾着我的眼泪和血迹。
我从小到大的付出,凭什么他一句话就想让我放弃。
看着他带着小厮步步逼近,我仓皇的往后退,却发现身后是死胡同,无路可逃。
只觉得浑身冰冷,周身疼痛,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我痛彻心扉。
这个说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此刻为了柳眉儿,不惜毁了我的梦想。
甚至为了成全柳眉儿的梦想,竟然要生生掰断我的手指。
我看着自己这双从小呵护到大的手,只觉得遍体生寒,就像昨夜被他粗暴的锁在地窖里一样。
昨晚,他不许我参加遴选,扒掉我的棉衣将我推入地窖锁在里面。
本就是寒冬腊月,地窖里更是冰冷刺骨。我苦苦哀求了他一夜,除了沙哑的嗓子,一无所获。
直到快要冻晕过去,我发现了年久失修的一个老鼠洞,土质疏松,一推就是一大片泥土掉落,我这才挣扎着从狗洞中钻出。
我发髻散乱,往日里娇媚的容颜上,此刻满是泪痕,妩媚上挑的丹凤眼中被血丝填满,神情如癫如狂,疯了似地质问怒吼:「薛景淮,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护着我!你答应过我的!」
「你在我母亲面前发过誓的!你求娶我的时候对她发过誓的!薛景淮!你可还记得她说过的家训!你现在要为了柳眉儿毁掉我的手吗!你要毁了我们陈家世代相传的手艺吗!」
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嘴里溢出一股股的血沫,顺流而下,晕染胸前的衣裳。「求你了,相公,让我去参加遴选吧!」
闻得我声声泣血,薛景淮面上浮现出不忍,他脱下大氅披在我身上,伸出手要扶我起来。
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暖意,我才稍稍定下心来,我掏出手帕,擦干净脸,准备去参加遴选。
2.
就在这时,路口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薛哥哥。
是柳眉儿满脸慌张的看着他。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的缀在她眼尾。看上去有种楚楚可怜,又兀自倔强的美。
只是那双眼睛从我面上扫过,眼中有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
「薛哥哥,都是我的错,是我惹你们两个吵架了,我不该心存妄想,我这种人,怎么配做尚衣局的女官。」
说完她脸色惨白,娇躯摇摇晃晃就要摔倒在地。
「我回去就找根白绫吊死,不能入宫,只怕会被我爹卖到窑子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景淮呼吸急促,眉头紧皱,一把将柳眉儿揽入怀中,「别说傻话!」
「有我在呢,一定会让你入宫!」
我下意识去看柳眉儿的表情,她被薛景淮横抱着,手揽住他的脖颈,漆黑的一双眸子却透过他的肩膀直直地看向我,像是得意地宣誓**一般。
薛景淮似乎是不忍看我,他下巴轻点,身后的两个小厮就冲过来将我按在墙上。
我使劲挣脱着,又哭又闹的如同泼妇一般。
「薛景淮!双面绣是我的家族传承!你知道的,我们苏家女人生来就是要做绣娘的!如果我的手断了,我这辈子都不能绣双面绣了!」
「别这样!薛景淮!别这样对我!」
薛景淮的脸色沉默又悲哀,嗓音沙哑,「听话,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我用一辈子补偿你。」
「就算你不能再做绣品了,可你永远是我的娘子,我会用一生来护着你。」
「柳眉儿和你不一样,她要是不能进宫,就会被她爹卖到窑子去......」
说到这,他仿佛下定决心。
他捏住我的手指,用力向下一掰!
「阿!」
我的脸色因为疼痛而变得惨白,嘴唇不见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冒出来,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我瘫倒在地,蚀骨的痛肆意奔走在体内,所过之处如同冰维刺身,疼痛到无法呼吸的地步。
我的手,废了。
3.
我伏在地上,崩溃大哭。
见我这样,薛景淮赶紧过来一把将我抱起。
「求你,别这样,苏瑶,求你别这么看着我。」
「你知道的,柳眉儿曾经照顾过我母亲,是我家的恩人,我不能看着她一个好好的姑娘被卖到烟花之地。」
「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别怪我好不好,我发誓,我会用一生来弥补你今天的疼痛。」
我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话,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弥补?你要用什么来弥补?
我们苏家的女人,祖上就是宫中的绣娘,一件龙袍引得圣上称赞。
老祖宗的绝技双面绣,传女不传男,这么多代下来,我是最有天赋的那个。
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重振苏家的风光,让我苏家的双面绣技,名动京城。
小时候,我最讨厌练绣技了,娘亲什么都惯着我,唯独绣技一事上,容不得我有半点马虎。
那时候家中没落,双面绣丝线昂贵,为了让我练好,母亲总是点着昏暗的油灯一夜夜的熬着,多做出绣品换钱,供我练习。
导致熬坏了眼睛,去世前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薛景淮上门求娶我的时候,她已经是弥留之际,拉着我们两个人的手,让他发誓一定会好好待我。
当时的誓言犹在耳边,母亲是含笑去的,临走之前还嘱咐我,一定要把苏家的双面绣发扬光大!
当时,薛景淮也是应了的。
他也没辜负母亲的期望,成亲以后,他开了一家绣庄,除了成衣布匹,店里卖的最好的就是我的双面绣,在京城都是独一份。
可自从这个邻家妹妹柳眉儿找上门,他开始变了。
他们两家是邻居,薛景淮是孤儿寡母,柳眉儿是好赌的爹。
那个时候,是薛景淮的娘把柳眉儿拉扯大的,后来薛景淮的娘缠绵病榻,也是柳眉儿一直在旁边伺候,一直到他娘去世。
两个人青梅竹马,相互扶持着长大的,柳眉儿爹瞧不起薛景淮,嫌他穷,两个人到了岁数以后,柳眉儿爹就带着柳眉儿走了,从此断了音讯
直到生意做大,柳眉儿说路过的时候认了出来,这才来求助,他爹欠了赌债,要把她卖进窑子抵债。
我们帮她还了这笔钱,可这位柳眉儿姑娘,就这么在我家住下了。
我曾经问过薛景淮,可是对柳眉儿有意,是否打算纳妾。
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说他只把柳眉儿当妹妹,让我不要再提,于女孩闺名有碍。
可他却为了这个妹妹,一次又一次伤害他口中深爱着的我。
每次他袒护柳眉儿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怀疑。
可每次我提起让他纳妾的事,他又格外愤怒。
「你怎么如此善妒!我不过是对柳眉儿多几分照顾,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
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的握住,然后决绝的掏出,扔在冰天雪地之中。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臂上,牙齿毫不容情的狠咬下去,鲜血溢出,顺着他洁白的手腕缓缓流下,滴在漆黑的泥土之中。
他任由我发泄,等我松开口,他手腕上皮肉翻起,狰狞恐怖。
我呆愣愣的看着,他伸手拍在我的脸上,声音沙哑,好似鬼哭一般小心的轻声叫着我的名字。
「苏瑶,别怕。」
「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的手不会有事的,只是不能再做双面绣而已。」
他说的那么理所应当,那么轻而易举。
是了,可能在他心里,我不需要在辛苦做绣活了,只要能穿金戴银的做薛夫人,就是顶顶的好日子了。
那位柳眉儿妹妹,一生所求,不就是薛夫人吗?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杀人,铺天盖地的仇恨好似将我整个人席卷。
我好恨,恨薛景淮的残忍,恨柳眉儿的造作,更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当年他求娶我时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苏瑶,我爱你。我会用一生保护你,呵护你,给你一个家。」
可现在呢?现在我所有的伤,都是你亲手给的!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我抬眼望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双手垂在宽大的衣袖里,抖得厉害。
我笑容苍白的道了声,「薛景淮,我们和离吧。」
薛景淮整个人如遭雷击,他僵着身子站在原地,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胡说什么,娘子,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他似乎是找回来一些底气,声音变得坚定了些,「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是和离这种话说不得。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这样,会伤了夫妻情分。」
我只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在他看来,他掰断我的手指,毁了我的梦想,竟然是一点小事。
薛景淮走上前,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别生气了,你喜欢那个簪子,我买给你好不好?」
他感受到我断了的手一直痛的发抖,漂亮的手现在扭曲变形,额头冷汗直冒,他轻柔的替我擦掉汗水,安慰道,「不哭,我带你去找大夫。」
3.
他刚准备抱起我,就远远的听到柳眉儿的呼喊声。
「哥哥…薛哥哥…救我......我爹堵在路口,说要抓我回去......」
他眉头紧锁,目光落在柳眉儿身上,「别怕,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
柳眉儿的朱唇轻启,却又欲言又止,手中的帕子轻轻绞着,手指微微颤抖,双脚也来回蹭着地面,头微微低垂,说话时声音细若蚊蝇。
「可是苏姐姐怎么办?她本来就在怪我了......」
薛景淮目光骤然变冷,看向我的目光如铁一般,不带一丝感情和柔软。
「她不会。」
「她要是想害你,我会亲手把她的腿也打断!」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他安抚的揉了揉我的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小丫头特别敏感,我怕她多想。」
「你等我回来,我打发走她爹,就背你去找大夫。」
我看着他们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心里没有丝毫的意外。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他只有嘴上爱我,可身体是诚实的。
爱与不爱,多么明显啊。
只要柳眉儿出现,无论我发生什么事,都要排第二。
在乎你的人风吹草动都心疼。
不在乎你的人狂风暴雨也无声。
我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可见到这一幕,仍旧心脏紧缩,痛得不能呼吸,泪水不自觉的涌出眼眶,淌过脸颊,留下一道湿湿凉凉的泪痕。
「薛景淮!」
薛景淮身体一僵,他转过头,一脸不赞同的看着我。
「你拈酸吃醋的毛病又犯了!苏瑶,在我心里你是个很善良的人,柳眉儿爹你不是没见过,那就是个赌徒,没有底线的,我不去柳眉儿很危险!」
「你闹也分场合吧?这个时候还使小性子,你真的变了!」
「你就这么容不得柳眉儿吗?她怕你生气,都不敢叫我去,你就不能学学她吗?」
我觉得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很钝的锉刀残忍的割开,悲伤从伤口流出,再也没有眼泪流。
我不想再和两人有任何的纠缠,我伸出断了的手,从他身上费劲的扯下大氅,哆哆嗦嗦的披在自己身上。
他为了不让我参加遴选,为了让我没有办法绣东西,扒了我的棉衣将我锁在地窖里。
他不知道零下十几度的地窖有多冷,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不是我自己爬了出来,现在的我已经成了冰雕。
他见我脸色凝重,怕我再闹,让他小厮看着我,将我关在破庙里。
然后搂着柳眉儿离开。
破庙房屋四壁空空,顶部漏雨,山墙上布满斑驳的雨痕,墙角处蛛网密布,脚下灰尘堆积,每走一步,都会带起飞扬的细碎尘埃,一股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呛人口鼻,令人作呕。
冷风灌进来,透彻心扉的凉。
我裹紧大氅,可是没有什么用处,穿堂风吹进来,温度更低了。
他若是今天不回来,我怕是会死在这里。
我苦苦哀求门口的小厮放我离开,可他们只听薛景淮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我身体颤抖着,嘴唇发紫,手指僵硬地握着衣角。
寒气透骨,我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可我的眼睛眨都不敢眨,不停跳动着,想让自己保持温暖。
但我的眼皮太沉重了,我还是闭上了眼。
在睁开眼,身上是柔软的棉被,是股陌生的熏香味。
手指被裹得严严实实,稍微一动,痛的我闷哼出声。
我把脸埋进腿间,眼泪止不住的流。
原来,我没死啊。
一道清润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你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