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雪一连下了半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污秽与伤痕都掩埋。沈砚之的伤口在反复撕裂与愈合中,终于有了起色,只是那道从左肩延伸至胸前的疤痕,狰狞如蜈蚣,再也无法褪去,如同他心底那道无形的伤,日夜隐隐作痛。
他已能下床走动,只是动作还不甚灵便。每日清晨,他都会拄着一支木杖,慢慢走到城墙之上。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却似比往日温和了些,或许是他的心,早已比这风雪更冷。
他望着关外茫茫雪原,北狄退去的方向,此刻寂静无声,却暗藏着汹涌的杀机。秦武说,北狄内部似乎起了纷争,几个部落为了争夺草场和牛羊,互相攻伐,暂时无暇南顾。这对雁门关来说,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可沈砚之却高兴不起来。他的心,像是被这漫天大雪冻住了,沉甸甸的,没有一丝暖意。那封来自长安的邸报,被他压在枕下,上面关于李明月和亲的字句,早已刻入骨髓,每一个字都像是带刺的冰棱,扎得他夜夜难眠。
“将军,天凉,您身子刚好,还是回帐吧。”秦武捧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快步走上城楼,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这些日子,他看着自家将军日渐沉默,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急在心里,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有些伤痛,旁人终究是无法分担的。
沈砚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焦着在远方的天际线。那里除了雪,还是雪,看不到长安的方向,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秦武,”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说,长安的春天,是不是已经快到了?”
秦武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应该快了吧。长安比雁门关暖和,这时候怕是已经有迎春花冒芽了。”他不知道将军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如实回答。
“迎春花……”沈砚之低声重复着,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最喜欢迎春花了,说它是春天的信使,总能带来希望。”
秦武沉默了。他知道将军口中的“她”是谁。整个军营,或许只有他隐约知道,自家将军的心,早已系在了那位远在长安的昭阳公主身上。只是如今,这份牵挂,却成了最伤人的利刃。
“将军,您别多想了。”秦武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劝道,“公主……也是身不由己。她为了大唐,牺牲了自己,这份气度,寻常人难及。”
“牺牲……”沈砚之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与悲凉,“是啊,牺牲。我们都在为这大唐牺牲,她牺牲了幸福,我们牺牲了性命……可这牺牲,真的值得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秦武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秦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值得吗?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也不敢想。他们是军人,只知道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宿命,可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她本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城楼上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像是在为他们无声的叹息伴奏。
沈砚之缓缓抬起手,抚摸着胸口的疤痕,那里的疼痛早已麻木,可心口的疼,却越来越清晰。他想起李明月收到玉兰簪时,眼中闪烁的欣喜;想起她为他缝制平安符时,指尖的温柔;想起她轻声叮嘱他“保重”时,眼底的担忧……那些画面,曾是他在苦寒边关唯一的慰藉,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曾以为,只要他守住雁门关,守住这北疆的安宁,总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可他错了,错得离谱。在皇权与大局面前,他的心意,她的情意,都轻如鸿毛,不堪一击。
“传令下去,”沈砚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加强巡逻,密切关注北狄动向。另外,从今日起,开始整训新兵,务必在三个月内,让他们形成战斗力。”
“末将领命!”秦武见他终于将注意力放回军务上,心中稍安,连忙抱拳应道。
沈砚之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茫茫雪原,也不再想长安的春天。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只是那锐利之下,藏着的是更深的孤寂与绝望。他能守住雁门关,却守不住自己的心,更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
长安城内,春意渐浓。皇城内外的迎春花果然如秦武所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给这座繁华的帝都增添了几分生机。可昭阳公主府内,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寒冬。
李明月的婚期定在了三月中旬,距离现在,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公主府都在忙碌着筹备嫁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流水般地送进府来,堆积如山,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皇家的气派与荣光。
可这些,在李明月眼中,却如同敝履。她整日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发呆。去年这个时候,沈砚之托人送来的那支玉兰簪,她就是插在这棵树下照的镜子。那时的阳光温暖,花香袭人,她的心里,也揣着满满的欢喜与期待。
而现在,玉兰树还未抽芽,她的心,却已经枯萎了。
“公主,这是西域进贡的云锦,做嫁衣最合适不过了,您瞧瞧喜欢哪个颜色?”碧月捧着几匹色彩艳丽的云锦,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日子,她看着自家公主日渐沉默,眼神空洞,心疼得不行,却又无能为力。
李明月没有看那些云锦,只是淡淡地说:“随便吧,都一样。”
在她看来,嫁衣的颜色再鲜艳,也掩盖不了这场婚事的悲凉。她不过是穿着一身华丽的囚服,走向一个陌生的国度,开始一段没有希望的人生。
碧月叹了口气,将云锦放在一旁,拿起一件绣好的披风,轻声道:“公主,这是您让绣的披风,绣好了。您要不要试试?”
那件披风是月白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连绵的雪山和展翅的雄鹰,一看便知是为北方的严寒准备的。这是李明月得知自己要远嫁楼兰后,亲手绣的。楼兰地处西域,虽不如雁门关那般苦寒,却也比长安冷得多。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依旧惦记着那个在北疆戍边的人。
李明月接过披风,指尖拂过那些细密的针脚,眼眶微微泛红。她想起沈砚之穿着玄甲的模样,若是披上这件披风,会不会暖和一些?
可她终究是没有机会送给他了。
“收起来吧。”她把披风递给碧月,声音有些哽咽,“以后……用不上了。”
碧月接过披风,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雄鹰,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公主绣的不仅仅是一件披风,更是一份再也无法言说的牵挂。
这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公主,户部尚书夫人求见。”
李明月皱了皱眉。户部尚书是她的姑父,平日里两家往来并不密切,这个时候来见她,想必也是为了婚事。她实在没有力气应付这些虚与委蛇,便说:“不见。”
“可是,夫人说,她带来了一些关于……镇北将军的消息。”侍女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李明月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说道:“快请她进来!”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户部尚书夫人被请进房间。夫人是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那笑意,在李明月看来,却有些刺眼。
“明月,许久不见,你清减了不少。”尚书夫人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
李明月没有心思寒暄,直接问道:“姑父姑母,您说有沈将军的消息?他怎么样了?伤好了吗?”
尚书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笑道:“你放心,沈将军好得很。我家那口子前几日去兵部办事,听沈将军的同僚说,他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又能上城楼巡视了。”
听到“伤势已经大好”几个字,李明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眼眶瞬间红了。他没事,真好。
可尚书夫人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
“不过啊,”尚书夫人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沈将军毕竟是武将,常年在边关征战,难免有个三长两短。听说这次雁门关之战,他能活下来,全靠他身边的一个女医官拼死相救。那女医官不仅医术高明,还对沈将军情深意重,在他床前守了整整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呢。”
李明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指尖泛白。女医官?情深意重?寸步不离?
这些词语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尚书夫人看着她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依旧装作关切地说:“说起来,那女医官也是个苦命人,父母都死在北狄入侵的战乱中,一心想跟着沈将军杀北狄报仇。她对沈将军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共同的志向,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天造地设的一对……”李明月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了,疼得无法呼吸。她知道,姑父姑母一向不赞同她和沈砚之来往,如今说这些话,无非是想让她彻底死心。
可是,为什么听到这些,她的心会这么疼?
她宁愿相信这是假的,是姑父姑母故意编造来骗她的。可她又忍不住去想,沈砚之在雁门关那样苦寒危险的地方,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能与他并肩作战的女子,似乎……也是应该的。
而她自己呢?她即将远嫁楼兰,成为别人的妻子,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求他的牵挂?
“多谢姑母告知。”李明月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时辰不早了,姑母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尚书夫人见目的达到,也不再多留,笑着起身告辞:“那你好好歇息,姑母就不打扰了。婚期将近,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送走尚书夫人,李明月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碧月连忙上前扶住她,担忧地叫道:“公主!”
李明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起沈砚之那枚玉兰玉佩,想起自己这支玉兰簪,想起他们之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情意……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有他的战场,有他的知己,而她,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碧月,”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把那件月白色的披风,烧了吧。”
碧月大惊:“公主,那是您绣了一个多月的……”
“烧了。”李明月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留着,也没用了。”
碧月看着她眼中的死寂,终究是不忍再劝,含泪点头:“是,公主。”
熊熊烈火燃起,将那件月白色的披风吞噬。火光映在李明月的脸上,明明灭灭,她的眼神却空洞得像一口深井,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她的心,就像这件被烧毁的披风,连同那些残存的希冀与牵挂,一起化为了灰烬。
雁门关的雪,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沈砚之站在城楼上,看着远方的牧民赶着牛羊,在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心中一片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