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我享年二十五岁。
死后身前万事空,苏锦青这辈子潦草过去了,下辈子我想当个好人,相夫教子,平凡度日。
然而等我睁开眼,视野中霞光雾霭,苍山连绵,气象万千。
我面前站着个身着粉裙的小姑娘,忐忑望着我。
紧跟着,神识入海,万光回溯,我道:“小丁?”
小丁长舒一口气,“兵主一去二十五日,再不归位,《上古兵器谱》我险险看护不住了要。”
小丁是我八百年前在齐鲁大地挖出来的含羞草,多少年了,改不了说话倒装的习惯。
我道莫慌,“本神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梦觉醒,已是隔世。
想起来,我乃洪荒先神——梳月,掌管上古万兵,晚辈们一般称我“万兵之主”。
兵,凶器也,大煞之物。
近来,《上古兵器谱》中那藏有众上神遗兵的剑冢动荡不安,戾气横生,似有新的神武要出世。
我入内查看,冷不防被剑气在右肩伤了一道,养伤月余不见好,伤口反而化脓加重,丝丝缕缕戾气化之不去。
此情况前所未有,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神劫不紧不慢地下来了。
我因常年跟凶器打交道,免不了元神里沾了煞气,积累至一定程度,便要招惹来一道神劫。
不过此番劫难与之前所有都不相同,竟是一道轮回劫,人话说来,就是要我做一世凡人,历经七情劫难。
我寻思渡就渡了,跟司命府打了声招呼,投胎去矣。
此番归位,我侧头看了看肩上的伤,好像比下凡之前更重了,唉,糟心。
小丁紧随我后头,跟着我进家门。
我紫府设在东荒玉秋山,比邻昆仑虚,胜过别处凉快。
小丁充满好奇,“兵主下凡渡劫,好不好玩,有何收获,谈恋爱了吗?”
我步子狠狠一顿。
等一下。
我貌似忘了点什么。
对了,萧梁……
在凡间我是个凡人,没有关于神的记忆,此刻想来,我心凉了一半。
萧梁他……为何和那九重霄之上的天帝,一模一样?
不能吧?不能这么寸吧?
我掉头往回走,对小丁道:“去去就回。”
扶摇直驱九天司命府,司命神君是我熟人,忙碌中抬头,“这么快就归位了?正好,有事找你。”
我:“这回下凡历劫的仙神,除了我,还有谁?”
司命道:“仙神下凡是天道授命,不归司命府安排,我查一查。”
他隔空将机缘薄子翻得哗哗响,道:“咦?”
我从他口中听到了我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天帝宸宵。
“……”本神,完了。
我觍着脸再问:“距宸宵归位,还有多少时日?”
“天帝陛下在凡间比你活得长,能活到七十五……”
那就行了。
“啧啧,了不得,”司命边翻“萧梁”机缘簿子,边拿眼梢瞥我,笑得不怀好意,“你居然暗恋人家。”
我:“……”
他还待再看看宸宵作为萧梁的一世有什么光景,我劈手将他机缘簿子夺了,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
司命眼睁睁看我把他劳动工具当“罪证”封印了,他解密码不得,气急败坏,道:“你这属于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我道:“我是。你奈我何?”
他跳脚,“你……你不讲理!”
我:“给你偷小丁的汗巾子,贴身那种。”
他安静如鸡,合十歌颂我:“上神您居功至伟,善解人意,看在小丁面上,我一定对您和天帝陛下的事守口如瓶。”
司命明恋我家小丁多年,可惜小丁始终拿他当空气。
小丁说,她不喜欢头上动不动插朵牡丹的男人。
商量好汗巾的样式,我返身要回,司命自“即将得到小丁”的陶醉中短暂清醒,拦住我道:“差点忘了你的正事。”
“何事?”
我就不信,还能有比下凡暗恋上本来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更令人绝望的事。
司命看着我,久久看着我。
我道:“有话快放。”
他:“你没发现自身有什么不对吗?”
“……”我甚是茫然。
他道:“上神,你来的时候,觉不觉得举止滞涩、步伐沉重、身体笨拙不同以往?你道此是为何?”
他如果不提醒,我原本不觉得,此时此刻难以置信,“我胖了?”
他:“放宽心,你只是法力没了。”
“……”
他:“天道有好生之德,而你作为凡人苏锦青时,沙场久战,杀孽太重,即便归位,仍需日行一善,重修功德。”
“否则的话,你非但法力难以恢复,不日还会再降天谴,届时你法力全无,修为受限,可就坏了菜了……哎哎哎,上神,日行一善也不在这一时,你把我举起来做什么?”
我:“日行一善,从你善起,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本神带你去。”
他不假思索,“我丁的心里。”
“……”我果断扔了他,保护小丁,人人有责,太油腻的男的不能要。
司命躺在地上,扶着腰,幽怨朝我背影招手,“这就走了吗上神,你现下形同凡人,记得保护好自己……还有,汗巾子我要粉色的,粉色的哦……”
3
直至出了司命府,我尚不能接受自己法力没了的事实。
试图靠自己御风打道回府,飞回玉秋山,屡试屡败。
来时仅剩的法力此刻一丝也没有了。
忽然有人隔着大老远叫我——扫把星君正扫街,拖着扫帚趋近,诧异行礼。
“我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一蹦一蹦,原是兵主您。兵主此举……有何深意?”
为避免节外生枝,我法力没了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道:“锻炼身体。”
他闻言十分钦佩,“兵主这么优秀还这么努力,实令小仙汗颜。”
我道好说,打量他一霎,问道:“你这扫帚,卖吗?”
他:“啊?”
*
小丁对我骑着扫帚飞回来这一行为,委实不解。
“即便无人瞧见,兵主好歹也顾及着些脸面,没了法力,找天上哪位仙神借个鸾车,或者坐骑……”
我一个激灵,被戳到痛处,道:“不要破坐骑!”
“……”小丁离我太近,抹了把脸,道:“你开心就好。”
坐骑这个东西,战时是个得力帮手,闲时是个作伴的灵宠,平时是个身份的象征。
漫天仙神拥之者众,哪怕是西天诸佛,豢养坐骑者也不在少数。
天界科学研究所调研结果显示,养坐骑能有效防止神生抑郁。
有人就说了,万兵之主,没个坐骑随侍在侧不合适,我后悔听信了此人蛊惑,随大流也养了坐骑。
这个人,就是灵兽园的坐骑贩子,叫重利。
起初我说我想养只猫科的,重利说别呀,你养狗。
我说我喜欢猫。
他说狗便宜。
我说好的。
正好我没钱。
我们家管钱的是小丁,她那时反对我养宠物,给我的预算实在有限,理由是我连株含羞草都养不活。
我**,我说我不是把你养活得挺好的吗?
小丁一言不发,去戳了戳窗台花盆里的她同胞,那鲜嫩的绿叶子受到**,立时缩作一团。
小丁又戳了戳她自己,质问我:“兵主你看,我害羞了吗?我蜷缩了吗?你亲手养起来的含羞草不会害羞,你反思反思这里头的缘由。”
我:“……”
我道:“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害羞,是因为脸皮太厚,原来不是吗?”
“我那是小时候被你浇水太多,产生的副作用!”丁姐叉腰,“我之所以还能有今天的聪明活泼,全是这么多年我自己茁壮成长的结果!”
我羞愧接过丁姐给的碎银,不敢有一丝怨言。
随重利去往九天灵兽园,犬科片区。
满院子的狗,只只精神头十足,唯有一只小白狗,脏兮兮,病恹恹,无精打采趴在角落,被别的狗孤立。
我一眼相中了它。
因为只有它我买得起。
买完了,走出灵兽园,才发现它腿是跛的,似是断过骨头。
我将它收在怀里,一路抱回去,它在我怀中瑟缩,我怜爱梳理它的毛发,柔声道:“你若恐高,就‘汪’一下,本神飞得低一些……你听的懂人话吧?”
它抬起圆乎乎的狗头,看了看我。
不知为何,那眼神忒冷淡,又有些许傲然。
随即,它把头摆了回去,懒散伏在我袖口,不动了。
果然便宜没好货,再次也是只灵兽,又不是凡间的狗,居然听不懂人话。
我还是收下了它,虽然重利说不满意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
我给它起名叫“小白”。
后来回想往事,我蓦地惊觉,小白何止当天没有“汪”过,我养它三百年,三百年后它伤好,由“狗”化“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汪”过。
大意了,我当时就该察觉的,它是最不像狗的狗。
再后来,他不告而别,转身成了闭关多年、一朝现世的天帝。紫霄宝殿上,光芒中央,一双锐利明眸盯死了我,恨透了我。
小丁说正常,谁愿意被当成狗对待,况且那人是至高无上的天帝。
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他肯定提都不愿提。说实话兵主,我都怕他平了咱们玉秋山,好灭口。
所以兵主,此事你知他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自然省的。
我平生统共养过两只坐骑。
一只是天帝,另一只是魔尊——旭天。
养旭天纯属意外,那时小白变成了人,我觉得不能再将他当宠物对待,所以起了再养一只的念头。
这次我决定用领养代替购买,绝不是我丁姐不给钱了。
我在东荒与魔族交界处的垃圾场捡了一只孽畜,它皮毛黑亮,是只长着羊角的黑猫,别提有多带劲了。
我给它起名叫“小黑”。
后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打死我也想不到,小黑竟是魔尊旭天的原身。
这件事情告诉我,不要在垃圾桶里捡坐骑。
一想到小黑和小白在我玉秋山朝夕相处、互看不顺眼的那些时日,我就脊背发凉。
打那时起,我发誓,这辈子就算抑郁到死,也再不养坐骑。
此刻我就很抑郁。
想到坐骑,不免想到小白,想到小白,便也想到天帝。由天帝想到萧梁……
作为女将军苏锦青的一辈子虽说过去了,可是那份暗恋的感觉在我心中犹存。
我鄙视我自己!
我对小丁道:“你帮我记着,五十二日后,提醒我封死玉秋山,我要闭关。”
小丁:“天数咋还有零有整的呢?发生何事?兵主还没告诉我,你去见司命,是为了什么?”
我道:“别问了,没脸说,你只帮我记着就是了。”
小丁:“兵主闭关,总得给个期限吧?”
我想了想,说:“天帝是不是有婚约来着?他哪天成亲,我哪天出关。”
按人间的日子算,萧梁今年二十三岁,他阳寿七十五,还有五十二年。
待他归来,想起我这个“阿姐”之日,我早已闭关,避免了与他碰面的尴尬。
我祈祷宸宵跟萧梁一样,是个不通情爱的木头,即便发觉苏锦青是下凡历劫的我,也不明白我调戏他的那十年,是在做什么。
话说,宸宵他是木头吗?
我扪心自问了一下,他是。
我下凡历劫之前,便听天界有传闻,说宸宵早先与人有婚约,并且好事将近,虽然我不知是谁。
反正等他跟他的未婚妻成亲之日,生米煮成熟饭,我再出关。
到时就算不可避免的见了面,例如一些神界大典的公共场合,他已是不值钱的已婚男人,我仍是自由的万兵之主。
我一个先神,不知长了他多少辈分,我给他包个红包,贺他新婚,夸他乖,让他管我叫祖奶奶,这就算把我俩的界限划分明了。
不论从前他作为叫小白的美少年,我占过他多少便宜,还是他作为萧梁,被我吃过多少豆腐,皆是我无心之举,不知者无罪,合该将前尘一笔勾销才是。
天帝应该有这个度量。
话说,宸宵他有度量吗?
我扪心自问了一下,他、没、有!
他小气,狭隘,锱铢必较,就因为他在我这里当过坐骑,我对他始乱终弃,他记恨我至今。
我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要完。
我道:“丁,要不我现在把关给闭了吧。”
小丁神情镇定,看我一惊一乍,时喜时悲,她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何会这样,但她还是给出了一针见血的建议。
她指我后肩,“这里的伤治了吗?受伤的原因查出来了吗?《上古兵器谱》的动荡平息了吗?日行一善的德积了吗?法力恢复了吗?”
“……”没有。
这个家没有丁姐不行。
丁姐宽慰我:“兵主,把你对天帝的眷恋放一放先,事是一件一件做完的,当务之急,是恢复法力,以你现在的实力,你也进不去兵器谱。”
我激恼道:“谁说我对天帝有眷恋?!”
小丁:“那你急什么?”
“……”
小丁:“司命曾说,仙神下凡历劫虽然不受他干预,但机缘这回事,仙神与凡人大同小异,总有些规律可循,你若不是对天帝陛下情根深种,缘何下凡时,记忆全无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暗恋了他?”
我说我没有。
小丁:“没有最好了,原是我胡乱猜的,我见兵主刚归位,便火急火燎地去了九天,一回来又嚷嚷说,要擦着天帝成婚的边闭关,以为天帝也下凡历了劫,与兵主在凡间再续前缘了呢。”
我惊恐地看着小丁。
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猜得全对,她上辈子是个写狗血话本子的吗?
这是一棵草该有的智商?
我道:“续什么续,我下山去了。”
小丁:“下山?”
“日行一善,帮凡间老头老太太扛大米。”
小丁:“我也去,保护兵主。”
“……”沦落到要靠一棵草保护,我飞升以来什么时候这般窝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