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我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窗外的天光由墨蓝变为鱼肚白,再被初升的太阳染上一层稀薄的金边。
餐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凝固的蜡泪像一滴滴干涸的眼泪。饭菜冷了,红酒失了香气,那束娇艳的玫瑰也微微垂下了头。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沈言一夜未归。
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信息。
他就那样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仿佛昨晚那场精心准备的晚餐,那句冰冷的“别闹”,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可小腹处那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感,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怀孕了,而我的丈夫,在我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当晚,为了另一个女人,彻夜不归。
天亮时,我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早已麻木,针扎似的刺痛感从脚底传来。我没有去收拾那一片狼藉的餐桌,而是径直走上二楼,走进了他的书房。
这个家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是我亲手布置的,唯有这间书房,是沈言的专属领地。他说他工作时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专注,我不常进来打扰。此刻,这里却成了我唯一想要探寻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将我从这可笑的自我欺骗中彻底打醒的答案。
书房里一如既往的整洁,一尘不染。深色的红木书架,巨大的办公桌,一丝不苟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我的目光扫过桌面,扫过书架,最后,定格在办公桌最下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上。
我见过他用钥匙开过那个抽屉,但那把钥匙,他从不离身。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近乎病态的直觉告诉我,我想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我在书房里疯狂地寻找。翻遍了所有的书,检查了每一个摆件,甚至连盆栽的土都扒拉开来看了。没有,哪里都没有备用钥匙。
就在我快要绝望放弃时,我的视线落在了墙上那副价值不菲的抽象画上。那是我们结婚时,沈言的一位艺术家朋友送的贺礼。
我走过去,指尖在那粗糙的油彩上划过。画框的背面,似乎有些异样。我费力地将画取下来,背后,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我的手在发抖,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属。
我用那把钥匙,打开了抽屉。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棕色的木盒子。盒子上没有锁,我轻轻一掀,就打开了。
盒子里的东西,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沓厚厚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女主角,永远是两个人。一个是年轻时的沈言,眉眼间还带着几分青涩的锐气,笑容灿烂得晃眼。另一个,是一个我从未见过,却又在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的女孩。
她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鼻梁高挺,嘴唇是漂亮的菱形。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干净得像一尘不染的仙子。
是苏晴。
照片里,他们一起在海边看日出,一起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读书,一起在雪地里打雪仗。有一张照片,沈言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两个人都笑得无比开心,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我的心脏。
我认识沈言五年,结婚三年,他从未对我那样笑过。他的笑,总是温和的,沉稳的,带着一丝成年人的克制。而照片里的他,那种毫无保留的、飞扬的快乐,是我从未见过的。
原来,他不是天生冷峻,只是他生命里最热烈的那场太阳,没有照耀过我。
盒子的底层,是几封信。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那是苏晴写给沈言的。我颤抖着打开一封,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阿言,今天又被你罚抄了一遍笔记,你真是世界上最严厉的同桌了!但是,看到你因为我考了班级前十而比我还开心的样子,我觉得一切都值了。阿言,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阿言,我们说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我要去学设计,为你设计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你要去学金融,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买下那栋房子。我们说好了,不许变。”
“阿言,对不起,我要走了。我爸爸的公司出了问题,我们全家都要去美国。我不敢当面跟你告别,我怕我舍不得。你不要等我,去找一个能陪在你身边的、很好的女孩。忘了我吧。”
最后一封信,没有信封,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字迹潦草,还带着泪痕。
忘了她。
所以,他找到了我。
我叫江暖,名字里有一个“暖”字。他不止一次说过,我的存在就像暖阳,温暖了他。现在我才明白,这句我曾奉为圭臬的情话,有多么讽刺。
他不是需要太阳,他只是在等他的月亮回来。
我将信纸一张张地放回去,动作麻木得像个提线木偶。就在我准备合上盒子时,我看到了被照片和信件压在最底下的一张设计图纸。
图纸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磨损,但保存得极好。上面画着一栋漂亮的双层海滨别墅,设计风格简约而浪漫,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大海。
图纸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苏晴。
而在签名的旁边,是沈言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别墅的名字——“月光湾”。
我的月光。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揉碎,痛得我几乎要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他回来了。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抱着审判我这三年婚姻的罪证,一步一步,走下了楼。
沈言正站在客厅中央,他脱下了昨晚的外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但眼下的乌青和满身的疲惫,却昭示着他一夜未眠。
他看到我,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走上前来,伸手想来抱我,声音里带着歉意:“暖暖,对不起,昨晚公司临时出了点状况,手机也……”
他的话,在看到我怀里的木盒子时,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震惊、愤怒、慌乱,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最后都化为一片冰冷的阴鸷。
“你动了我的东西?”他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的风。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他面前,将那个盒子放在了茶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掀开盒盖,将里面的照片、信件,还有那张“月光湾”的设计图,一样一样地,全部摊开在他的面前。
“沈言,”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此刻的冷静,“公司……就是她吗?”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东西,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调查我?”
“我不需要调查,”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你的心,早就告诉了我答案。你昨晚看到验孕棒的表情,你接到电话时的失态,你对我说的每一个谎言,都在告诉我,她回来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言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经被一片疲惫的颓然所取代。他没有再辩解,这无声的沉默,就是最残忍的承认。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哑着嗓子问。
“……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正是他开始频繁加班、早出晚归的时候。原来,他那些所谓的应酬和会议,都是去陪她了。
“所以,你昨晚一夜未归,也是因为她?”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看向我,眼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和挣扎:“是。她……她昨天情绪很不稳定,吃了安眠药,被送去洗胃了。我必须守着她。”
我的心,像是被钝刀子来回地割。
我的丈夫,在我告诉他我怀孕的那个晚上,守在另一个女人的病床前。
“她情绪不稳定?”我自嘲地笑出声,“那我呢?沈言,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怀着你的孩子,在家里等了你一整夜!我的情绪,就应该稳定吗?”
“暖暖,不一样,”他急切地解释道,“苏晴她……她有抑郁症。当年她家破产,她父亲跳楼,她一个人在国外受了很多苦。我……我欠她的。”
“你欠她的,所以就要用我们的婚姻来偿还吗?”我歇斯底里地质问他,“那我呢?我江暖算什么?一个恰好出现、可以让你在等她的时候不那么寂寞的替代品吗?一个帮你应付父母、装点门面的工具吗?”
“不是的!暖暖,我对你是真心的!”他走上前来,想要抓住我的手,被我狠狠地甩开。
“真心?”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的真心,就是把她的照片和情书锁在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怀念一下吗?你的真心,就是为她准备好了‘月光湾’,只等她回来吗?沈言,你别再侮辱‘真心’这两个字了!”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刺向他,也刺向我自己。
那些我曾以为的温情和爱意,此刻回想起来,都变成了精心伪装的假象。他对我好,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或许只是因为我乖巧、懂事,从不给他添麻烦,是一个完美的、适合娶回家的妻子。
可这跟爱,有什么关系?
“暖暖,你冷静一点,听我解释。”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我和苏晴……已经是过去式了。我承认,我心里还有她,我没办法对她不管不顾。但是,我娶的人是你,我现在是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我指着那堆东西,指着敞开的大门,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的丈夫,会为了前女友的一通电话,抛下怀孕的妻子吗?我的丈夫,会对我说,我们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吗?”
提到孩子,沈言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暖暖,我当时……只是太震惊了。我没准备好。苏晴刚回来,情况又这么糟糕,我……我乱了方寸。”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她不回来,你就准备好当一个父亲了?”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彻底心死了。
原来,不是我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是,只要苏晴回来了,我的孩子,就永远都不会是时候。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爱了整整八年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陌生和寒冷。
我缓缓地,将散落在茶几上的照片和信件,一张一张地,重新收回到那个木盒子里。我盖上盒盖,将它推到沈言的面前。
“物归原主。”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楼上走去。
“暖暖,你要去哪儿?”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沈言,这个地方,太脏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充满谎言和背叛的屋子里。”
“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