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都市像一颗缓慢冷却的心脏,
“彼岸”记忆删除公司的蓝色霓虹是唯一顽固跳动的血管。沈屿站在落地窗前,
看着悬浮车流在脚下划出冰冷的光轨。
这个高度足以将人类情感简化为数据库里闪烁的脉冲——而这是他七年来赖以生存的视角。
“沈工,三号舱的神经突触校准完成了。”助手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
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沈屿喜欢这种干净,就像喜欢手术刀划过皮肤时精准的线条。
“数据备份到隔离服务器。”他回应,声音在空旷的操作层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通知预约四点的那位客户,可以提前半小时。”“明白。另外,
陈主管提醒您参加下午的质量分析会。”沈屿没有回答,只是切断了通讯。
他转身走向中央控制台,白色制服的下摆在经过精密铺设的线缆上方轻轻拂过,
没有触碰到任何一根。七年,两千五百多天,他保持着这种绝对的掌控——对空间,对设备,
最重要的是,对自己。
恋、背叛、丧亲、创伤后应激障碍……人类用各种华丽的词汇包装他们无法承受的记忆垃圾,
而他负责清理。手指划过光屏,停在一个新载入的档案上。
准加密)风险评估:中等(客户情绪状态不稳定)沈屿的目光在“已故”二字上停留了片刻。
死亡总是让删除变得复杂——逝者无法验证,记忆容易自我美化,悲痛会扭曲时间线。
但本质上,和其他案例没有区别:找到记忆锚点,剥离情绪联结,
留下空洞但安全的事实空壳。他关闭档案,走向操作舱。
舱室的设计遵循“白噪音美学”——纯白曲面墙壁吸收所有杂音,
唯一的色彩来自全息投影投射的舒缓光波。正中央的躺椅看起来像某种未来主义的王座,
连接着数百根纤细如发丝的神经接口。沈屿启动自检程序,幽蓝的光顺着管线流淌,
如同在为仪式预热。“沈医生?”沈屿转身。门口站着今天的第一个客户,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眼圈深陷,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旧怀表。“请进。”沈屿示意躺椅,
“载体?”男人递过怀表:“里面……有她最后的声音。”沈屿接过,没有打开,
直接插入读取器。光屏上跳出一段声波图,标注着“197秒”。他没有播放,
只是快速扫描了频率特征——人类临终的呼吸声有特定的波形,他见过太多次了。“开始吧。
”男人躺下时像一具自行躺入棺木的尸体。沈屿接上接口。嗡鸣声响起,温柔得近乎虚伪。
“回忆起点。”他下达指令。男人的眼皮开始快速颤动。光屏上,
记忆碎片开始拼凑: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心电图单调的滴答声,一只枯瘦的手,
一句模糊的“照顾好自己”……沈屿锁定这些片段,开始执行剥离。这不是删除,
更像是一场精密的神经外科手术——切除坏死的情绪组织,保留事实的骨架。痛感会被剥离,
温暖也是。十五分钟后,男人睁开眼睛。“她……”他迟疑地说,“她去世了。肺癌,
三年零两个月前。”“是的。”沈屿断开接口,将怀表递还,
“您现在可以平静地回忆这件事了。”男人接过怀表,打开,聆听。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就像在听一段天气预报。几秒后,他点点头,付了款,离开了。
沈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成功案例。
客户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解脱——一种情感上的截肢。而他账户上的数字增加了,
足够支付下个月的高级神经维护费用。这就是交易,干净、公平。
---上午的三个案例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删除出轨的妻子,一个删除童年虐待,
一个删除投资失败导致的破产记忆。沈屿的操作无可挑剔,平均误差率控制在0.07%,
远低于公司1.2%的标准。陈默中途来过一次,倚在门框上啃着能量棒。
“听说你同意加班了?”陈默含糊不清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日程有空缺。
”沈屿没有抬头,正在清理三号舱的接口。“得了吧,
你以前宁愿对着墙壁发呆也不接超额预约。”陈默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听着,
我知道你想赚什么——‘深度重构’的私人定制费贵得离谱。但老沈,
有些东西不是钱能解决的。**妹的事……”“我下午有会吗?”沈屿打断他。
陈默叹了口气:“推掉了。我说你在处理紧急案例。”“谢谢。”“别谢我。
我只是不想看你把自己拆成更多碎片。”陈默拍了拍他的肩,力度比平时重了些,
“四点那个女孩,多留心。她的预检脑波图……有点奇怪。”“怎么奇怪?”“说不清。
就像……”陈默斟酌着词句,“就像记忆的烙印太深,深得不像是三年能形成的。
”沈屿终于看向他:“你看了她的载体内容?”“没有,加密的。只是直觉。”陈默耸耸肩,
“我的直觉通常很准,你知道的。”沈屿不置可否。直觉在记忆科学里没有位置,
记忆是电信号和化学物质的组合,是可测绘、可修改的物理存在。所谓“烙印太深”,
无非是神经回路反复激活形成的强化路径——多花十分钟调整参数就能解决的技术问题。
陈默离开后,沈屿给自己注射了今日份的神经稳定剂。冰凉的液体顺着颈侧注入,
带来短暂的清明感。他走到控制台后的私人区域——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隔间,
与外面的科技冷感格格不入。这里有一张旧沙发,墙壁没有涂成白色,
而是留着原本混凝土的质感。唯一显眼的是墙上一张照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海边回头笑,
阳光把她的发梢染成金色,画面有些过曝,边缘模糊。沈屿没有看照片,
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型手持扫描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进行每日例行的神经图检查。
光屏上显示着他的大脑活动模型:大部分区域呈现稳定的深蓝色,
代表情绪活动的边缘系统几乎一片沉寂——这是长期使用抑制剂的副作用,
也是他工作需要保持的状态。但在前额叶深处,
有一小块区域被红色边框标记着:加密区-禁止访问。那是他自己设置的锁。七年前,
他把一些东西封存在那里。确切地说,是把“沈屿”的一部分封存了。
他不需要记得具体内容,只需要知道:打开那个区域的风险是毁灭性的。每月一次,
公司的高级神经医师会帮他检查这道锁是否完好,作为他继续任职的条件之一。
扫描仪发出轻微的提示音:加密区稳定,隔离完好。沈屿关掉设备,回到操作舱。
时间指向下午三点四十七分。他提前准备好了林初的档案,
调出更详细的生理数据:心率变异率偏低,皮质醇水平长期偏高,
快速眼动睡眠占比不足15%——典型的长期创伤后应激体征。
但脑部扫描图确实显示出异常:与情感记忆相关的海马体和杏仁核区域,
活跃度模式不符合常规的三年记忆强化。更像是……某种更古老、更深层的印记。
沈屿皱起眉。也许陈默的直觉不完全是胡扯。三点五十九分。
门廊传感器显示有人进入等候区。沈屿透过监控屏看了一眼。女孩坐在等候椅上,
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握着一个暗红色的小巧U盘。她看起来比档案照片里更苍白,
也更年轻,仿佛这三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身上正常流动,而是不断抽取她的色彩。
她穿着一件米色高领毛衣,衬得下巴尖削。眼睛很大,但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像是长期被泪水浸泡后留下的淤痕。四点整。沈屿按下开门钮。门无声滑开。林初抬起头,
她的目光先落在沈屿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那是一种空洞的打量,
仿佛在确认他是否是个真人——然后移向舱室中央的躺椅。“林初女士?
”沈屿的声音平稳如常。她点点头,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关节生了锈。“请进。
载体给我。”林初走进来,没有立刻递出U盘。她环视舱室,目光扫过纯白的墙壁,
复杂的设备,最后回到沈屿脸上。“真的能完全删除吗?”她问,声音沙哑,
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话。“根据协议,我们将剥离您与记忆对象相关的情绪联结和细节感知。
您会保留事实认知,但不再感受到痛苦。”沈屿背诵着标准说辞,“效果因人而异,
但成功率在94.3%以上。”“我不想要事实。”林初握紧U盘,指节发白,
“我想要……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可能吗?”沈屿看着她眼中近乎绝望的渴望,
那是一种他熟悉的眼神——客户在寻求不可能的神迹。“技术上,
完全抹除特定人物记忆涉及伦理和法律限制,且可能导致认知架构不稳定。
”他选择诚实的回答,“我们提供的是经过验证的安全方案。”林初低下头,
看着手中的U盘。良久,她终于递过来:“都在这里了。三年……一个月零七天。
”沈屿接过。U盘是旧型号,表面有磨损的痕迹,边缘贴着一个小小的卡通树贴纸,
已经褪色。他插入读取器,光屏亮起,开始自动解密载入。数据流快速滚动。
首先是元信息:总容量:4.7TB。文件数:12,447。时间戳跨度:1095天。
、文字记录、生物特征数据(心跳、体温)、环境数据(天气、位置)……细致得令人窒息。
这不是普通的纪念性备份,而是一种近乎病理性的记录——仿佛记录者试图通过这种方式,
对抗某种必然的失去。“他很喜欢拍照。”林初轻声说,不知是在对沈屿说,
还是在自言自语,“他说记忆会褪色,但数据不会。所以他记录一切……早餐吃的煎蛋形状,
下雨时窗上的水痕,我睡着时皱眉的样子……”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现在这些都要被删除了。像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爱过这个世界。
”沈屿没有回应。他快速浏览着文件抽样,建立初步的记忆图谱。
大多数客户提供的都是片段性记忆,
但林初的数据呈现出罕见的连续性和密度——几乎每天都有关键记忆锚点,
而且情绪标注细致入微:“今日幸福感峰值:上午10:23,
原因:他做了失败的pancakes,形状像恐龙,我们笑了15分钟。”“请躺下。
”沈屿示意操作椅,“我们需要同步您的实时记忆与载体数据,以校准删除边界。
”林初顺从地躺下。沈屿为她接上神经接口,贴片冰凉触感让她轻微瑟缩。“放松。
回忆起点会自动触发。”沈屿回到控制台,启动同步程序。嗡鸣声响起,
比平时稍显低沉——这是高密度数据载入时的自适应调整。
光屏分成两半:左侧是U盘中的记忆文件,右侧开始显示林初大脑实时唤起的记忆影像。
“从最早的记忆开始。”沈屿下达指令。林初闭上眼睛。右侧屏幕开始浮现画面:樱花。
大量的樱花,粉白的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镜头晃动,是奔跑的视角。然后停下,
对准一个背影——穿着浅蓝色格子衬衫的男生,站在樱花树下,
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蓬松的棉花糖。他转过身来。沈屿的手指停在控制面板上。
屏幕上的脸年轻,笑容灿烂得不真实,眼睛眯成弯月。男孩说了什么(音频尚未同步),
然后把棉花糖递向镜头。阳光穿过樱花缝隙,在他头发上跳跃。沈屿的呼吸停了一拍。
这张脸。他熟悉这张脸。不是那种模糊的似曾相识,
而是精确的、细节上的熟悉——眉骨的弧度,笑时右边嘴角比左边抬得稍高,
左眼下方有一粒极淡的痣。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不可能的事实。
沈屿强迫自己继续工作。巧合。人类面部特征虽然有数十亿种组合方式,
但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偶然出现高度相似并非不可能。他调出面部识别比对,
快速扫描屏幕影像。比对结果:与公开数据库匹配度<31%。无直接匹配对象。正常。
已故之人的数据通常不会在公开库中。沈屿继续推进。记忆序列自动播放:夜晚的校园操场,
男孩笨拙地弹着吉他,跑调地唱着一首老歌。林初的笑声(同步音频接入)。男孩停下,
挠头,然后说:“等我练好了,给你写首歌。歌名就叫……《小木耳的耳朵会动》。
”“小木耳?”林初在躺椅上喃喃重复,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他说我发呆时耳朵会动……像小木耳……”沈屿感到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小木耳。这个称呼……他猛地摇头。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昵称。
常见的、无意义的亲昵称呼。但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颈。“继续。”他的声音有些紧。
下一个记忆片段:海边。夕阳。男孩背对镜头,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胀。他忽然转身,
对着镜头大喊了什么(风声太大,听不清),然后跑过来,一把抱起林初旋转。
镜头天旋地转,笑声和海浪声混在一起。在旋转的间隙,沈屿看到了男孩脖子上的东西。
一条项链。银色的,树叶形状的吊坠。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沈屿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锁骨下方。隔着制服,他能感觉到那个坚硬的、树叶形状的凸起。
七年来,他从未摘下过它。从不。为什么?他不记得了。
就像不记得为什么要在自己大脑里设置一个加密区一样——有些指令被埋得太深,
深过了记忆的层面,成了本能。他的手指开始颤抖。控制台上,面部识别程序仍在后台运行。
沈屿调出程序,做了一件他从未对客户做过的事:他将操作舱内的实时监控镜头对准自己,
截取正面图像,与记忆影像中的男孩进行比对。比对中……进度条缓慢爬升。
10%...30%...50%...沈屿盯着屏幕,盯着那张年轻的笑脸。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感觉开始从冰封深处上浮:阳光的温度,
海风的咸味,毫无负担的笑声,还有那种……活着的实感。
70%...85%...95%...叮。比对结果:面部特征匹配度:98.7%。
三维轮廓重合度:99.1%。特征点一致性判断:高度疑似同一人。沈屿的世界轰然倒塌。
所有声音退去,所有色彩苍白。只剩下光屏上那张笑脸,
和他此刻在监控画面中惨白如鬼的脸,并列在一起。七年的时光鸿沟,不同的眼神,
不同的生命重量——但骨相、皮相,每一条纹路,每一个弧度,都在尖叫着同一个事实。
男孩是“陈树”。陈树是他。或者说,是他曾经是、或者可能是、或者应该是的某个人。
“不……”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医生?
”林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模糊不清,“你没事吧?”沈屿猛地转过身。林初已经半坐起来,
神经贴片松脱了几处,她困惑而担忧地看着他。“继续。”沈屿强迫自己说,
但声音完全变了调,“躺下,继续。”“可是你——”“躺下!”这一声近乎嘶吼。
林初吓得一颤,缓缓躺回去,眼睛却还睁着,不安地看着他。沈屿跌坐回控制椅,
手指在光屏上疯**作。他调出林初U盘中的所有照片和视频,快速浏览。每一张,
每一帧:男孩在图书馆睡着,脸上盖着书;男孩在厨房手忙脚乱,
围着可笑的小熊围裙;男孩在雪地里写下歪扭的“爱”字;男孩在医院打点滴,
还对镜头比剪刀手;男孩在日落的天台上,低头亲吻林初的额头……每一张脸,都是他。不,
不是现在的他。是年轻了七八岁、还没有眼下的阴影、还没有被冰冷浸透骨髓的他。
但确凿无疑,是他。还有那条项链。每一张露脖子的照片里,都能看到那片银树叶。
沈屿点开最后一段视频。时间戳是八个月前。画面有些晃动,像是在车上。林初的视角。
驾驶座上,男孩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感受风。收音机放着轻快的爵士乐。
“阿树,看路。”林初的声音,带着笑意。男孩转过脸,
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放心,老司机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看见那座山了吗?听说上面有个观星台,下次带你去。你这种城市小孩,
肯定没见过真正的星空。”“谁城市小孩了?我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住过好吗?”“哦?
那你说,北斗七星怎么认?”“就……勺子形状那个?”“错!”男孩得意地摇头,
“那是大熊座的一部分。不过没关系——”他伸手揉了揉镜头(大概是林初的头发),
“以后我慢慢教你。我们有一辈子时间呢。”视频结束。最后定格在男孩的侧脸上,
笑容还未收起,眼睛里盛满未来。沈屿盯着那张脸,盯着那双眼睛。然后他缓缓抬起头,
看向舱室壁面的反光。那里面映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穿着白色制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同一张脸。不同的灵魂。或者说,
被切分、被埋葬、被遗忘的灵魂碎片。“他是怎么……”沈屿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陈树……怎么死的?”林初沉默了很久。当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轻声说:“车祸。
半年前。下雨天,城郊的山路……弯道太急,对面卡车违规超车……他们说他可能走神了,
没来得及刹车。”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沈屿大脑深处生锈的锁孔。车祸。下雨天。
山路。刹车。记忆的碎片开始翻涌,带着血腥味的、黑暗的碎片:刺眼的远光灯,
湿滑的反光,失控的方向盘,金属扭曲的尖叫,玻璃碎裂的暴雨,
还有……一个女孩短促的惊呼声。“玥玥……”沈屿无意识地吐出这个名字。“什么?
”林初问。沈屿猛地清醒。冷汗已经浸透了制服的后背。他看向林初,
看着她苍白脸上真切的悲伤——为“陈树”悲伤,
为那个二十六岁、爱笑、爱记录生活、计划着教她认星星的男孩悲伤。而她不知道,
那个男孩就站在她面前,变成了这副模样。或者……真的是吗?“你……”林初坐起来,
完全扯掉了贴片,“你的脸色好可怕。你到底怎么了?”沈屿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该说什么?说“我就是你死去的男朋友,只不过我忘了”?
说“我可能把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切出来,它自己跑去和你谈恋爱了”?
说“你爱了三年的可能只是一个神经病患者的意识碎片”?荒谬。疯狂。不可能。
但证据就在光屏上闪烁,两张脸并列,数学和算法不会说谎。
“今天的操作……”沈屿终于找回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必须终止。
有……无法排除的系统冲突。”“冲突?”林初的眼神从困惑转为愤怒,“什么冲突?
刚才还好好的!我准备了这么久,我好不容易才……”“抱歉。”沈屿打断她,
快速拔下U盘,塞回她手里,“费用全退。你可以改约其他删除师。”触碰到她手指的瞬间,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不是生理性的,更像是某种深层的、被封锁的记忆试图冲破闸门。
视觉边缘出现闪烁的白斑,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林初握紧U盘,没有离开。她盯着沈屿,
目光第一次真正锐利地聚焦在他脸上,一寸寸扫描他的五官,他的轮廓,
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的眼睛……”她喃喃道,
“还有皱眉的样子……”沈屿下意识地想别过脸,但太迟了。林初的视线落在他脖子上。
刚才因为冷汗和动作,制服领口松开了些,银色的树叶吊坠滑出了一角。时间静止了。
林初的眼睛睁大,瞳孔收缩。她看看吊坠,看看沈屿的脸,
再看看光屏上定格的那张年轻笑脸,以及那条一模一样的项链。她的呼吸开始急促,
胸口剧烈起伏。“不……”她后退一步,摇头,
“不……这不可能……阿树他死了……我亲眼确认了……尸体……葬礼……”“他死了。
”沈屿说,声音冰冷,试图用最后的理智维持局面。“那你是谁?”林初的声音在颤抖,
“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戴着同样的项链?在他死后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恶意的玩笑吗?还是说……”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浮现,她脸上血色尽失,
“他没死?你们……一起骗我?”“他死了。”沈屿重复,但这次声音里有了裂缝。“证明。
”林初上前一步,眼泪终于决堤,但眼神锐利如刀,“证明你不是他。证明你不认识我。
证明你从来没有叫过我‘小木耳’,从来没有在海边抱着我转圈,
从来没有计划过要教我认星星!”每一个场景都来自U盘,来自记忆,
来自那个男孩承诺的未来。而沈屿大脑深处的锁,正在那些话语的撞击下,
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他张了张嘴。那个昵称,那个场景,
那个承诺……它们唤起的不只是屏幕上的影像,
还有一种更深层的、身体的记忆:拥抱的触感,海风的温度,
笑声在胸腔里震动的频率……“我……”沈屿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是沈屿,
记忆删除师,三十岁,在这里工作了七年。但我曾经是谁?在我设置那个加密区之前,
在我成为这个冰冷的操作者之前,在我妹妹沈玥死于那场车祸之前——我是谁?
林初看着他脸上的挣扎和空白,看着那条项链,看着这张她亲吻过无数次的脸。
一个疯狂但无法否认的结论,缓慢而残酷地在她眼中凝聚。“你忘了吗?”她轻声问,
每个字都像在滴血,“你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忘了我们的一切……然后站在这里,
准备亲手删除它们?”沈屿无法回答。耳鸣越来越响,白斑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
他需要稳定剂,需要封锁,需要回到那个可控的、没有疑问的冰冷世界里。但林初伸出手,
不是攻击,不是推搡,而是缓慢地、颤抖地,触碰他的脸颊。指尖冰凉。
那个触碰引爆了一切。沈屿眼前炸开一片白光。不是比喻。
是真实的、剧烈的感官超载:樱花的花瓣,海盐的味道,吉他跑调的音符,煎蛋烧焦的烟味,
雨声,心跳声,笑声,还有最后——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声,
和一个女孩凄厉的尖叫:“哥——!”沈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抱着头,
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记忆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所有封锁,所有精密的控制。
七年构建的“沈屿”正在碎裂,而底下露出的,是鲜血淋漓的、被埋葬的真相。
林初吓得后退,但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她看着他痛苦地蜷缩,看着他制服被冷汗浸透,
看着那个总是冷静从容的医生彻底崩溃。然后,沈屿抬起头。
眼泪从他眼中滑落——不是林初的眼泪,是他的。七年来的第一次。他看着林初,
眼神不再空洞,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无法承受的、滔天的痛苦和困惑。
“玥玥……”他嘶声说,“我对不起玥玥……”林初僵在原地。“谁是玥玥?”她问,
但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沈屿没有回答。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走向控制台,
调出一个加密界面。
手指颤抖着输入一串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密码——那密码是他妹妹的生日,
和“小木耳”这个称呼出现在同一年代。加密区解锁。记忆如海啸般涌来。这一次,
是他自己的记忆,第一人称视角:方向盘在手心打滑。雨刷疯狂摆动也赶不上的暴雨。
副驾驶座上,十六岁的沈玥系着安全带,正在哼一首流行歌。远光灯刺破雨幕,
从对面弯道突然出现,占满了整个车道。急打方向。轮胎失去抓地力。撞击。翻滚。
世界颠倒。玻璃碎裂。疼痛。然后寂静。可怕的寂静。他转过头。沈玥歪着头,
血从额角流下来,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有光了。“玥玥……玥玥!”摇晃她。没有反应。
手忙脚乱解安全带。手指不听使唤。摸手机。屏幕碎了。雨声。只有雨声。
还有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记忆跳转:医院。白炽灯刺眼。医生在说话,嘴在动,
但听不清声音。只捕捉到几个词:“颅脑损伤”、“送来得太晚”、“节哀”。母亲在哭,
父亲一拳砸在墙上。而他站在原地,像个局外人。直到护士推着盖白布的床经过,
一只苍白的手滑出来,手腕上还戴着昨天他刚送的、廉价的星星手链。记忆跳转:葬礼。
黑色。雨水。泥土的气味。墓碑上的照片:沈玥在笑,永远十六岁的笑。晚上,
他站在自己公寓的窗前,看着二十八层下的车流。想着:如果跳下去,会不会在落地前,
时间能倒流回那个雨天?但他没有跳。他发现了“彼岸”公司的招聘广告:记忆删除师,
帮助他人走出创伤,高薪,要求神经科学背景,情绪稳定者优先。**他去了。通过了。
接受了训练。然后,在第一次独立操作前夜,
他走进当时还在测试阶段的“深度记忆重构实验室”。对着那台庞大的设备,
输入了一个疯狂的方案:“将记忆主体‘沈屿’中,与‘沈玥之死’直接相关的创伤性内容,
以及与该创伤形成强烈联结的早期积极记忆(以避免情感结构塌陷),
进行整体剥离、压缩、加密隔离。保留专业技能及基础身份认知,
构建可正常执行删除师职能的次级人格架构。”批准者签名栏,他伪造了导师的电子签名。
设备启动。剧痛。仿佛大脑被生生撕成两半。醒来时,他记得自己是沈屿,
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叫沈玥,记得她死于车祸。但那种痛,
那种具体到每个细节的、活生生的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和锁骨下方那条树叶项链——他不记得为什么戴着它,但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摘。记忆结束。
沈屿瘫在控制椅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看向林初,
看着这个因为他一个疯狂的实验,而被卷入这场噩梦的女孩。“三年前,”他声音嘶哑,
“我害死了我妹妹。我无法承受,所以我……把我的一部分记忆,一部分‘自己’,切除了。
我以为是彻底删除,是封存。”他惨笑,“但显然,我没有成功。
那部分‘我’……逃出去了。以‘陈树’的身份,活了下去。爱了你三年。”林初捂住了嘴。
眼泪无声地流淌,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还有难以置信的荒谬,
和一点点……恍然大悟。“所以那些记忆……”她哽咽,
“那些温暖的、美好的记忆……是真的?”“真的。”沈屿闭上眼睛,
“来自于……那个还没有被摧毁的我。
”“那他……‘陈树’的死……”“可能是我潜意识的自我惩罚。
或者……”沈屿想起陈默的话,“‘溢出人格’本身就不稳定,迟早会崩溃。就像一场梦,
总要醒来。”“可我爱的是那个梦!”林初崩溃地喊道,“我用了三年去爱,
用了半年来哀悼,现在你告诉我,我爱的是一个……一个神经病人的意识碎片?而我哀悼的,
是一场……早就注定要醒的梦?”沈屿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对不起?那太轻了,
轻得像尘埃。长久的沉默。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不平稳的呼吸声。最后,林初擦干眼泪,
弯下腰,捡起刚才掉落的U盘。她握在手里,看着它,
仿佛看着那个二十六岁男孩的一生——短暂、美好、虚幻的一生。“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声音平静得可怕,“继续当这个……‘沈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沈屿看向墙上那张模糊的照片。沈玥在笑。而他,无论是作为“沈屿”还是“陈树”,
都欠了太多人:欠玥玥一个完整的哀悼,欠林初一个真实的爱人,欠自己一个完整的灵魂。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重新整合那些记忆……可能会彻底毁了我。
但继续这样分裂下去……”他看向林初,“还会有更多‘陈树’和‘林初’出现吗?
”林初走到他面前。这一次,她没有碰他,只是很近地看着他的眼睛,
仿佛要透过这双三十岁的、疲惫的眼睛,找到那个二十六岁男孩的影子。
“如果你决定……要面对所有的一切,”她轻声说,每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也许……我可以等你。毕竟,”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这世界上,可能只有我,
既认识‘沈屿’,也认识‘陈树’了。”她把U盘轻轻放在控制台上。
“这个……先放你这吧。等你想好了……要不要删除,或者……”她停顿,“要不要记起。
”她转身,走向门口。在门边停住,没有回头。“顺便说一句,”她说,
“‘陈树’一直想学天文,但总是抽不出时间。如果你……你们……将来有机会,
替他去看看真正的星空吧。”门开了,又关上。沈屿独自站在冰冷的操作舱里,
身边是精密的仪器,面前是闪烁的光屏,手里是那个小小的、存着一个幽灵全部人生的U盘。
窗外,夜幕降临,都市的霓虹再次亮起,人造的光遮蔽了真实的星空。
而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站在过去与未来的断崖上,站在两个破碎的灵魂缝合处,
第一次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但他知道,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
都将是一场比删除更痛的手术。而这一次,没有麻醉。《白斑》第二章U盘放在控制台上,
像一颗沉默的黑色心脏。沈屿盯着它,直到视觉边缘再次泛起那些闪烁的白斑——不是记忆,
是生理性的应激反应。他踉跄走到储物柜前,手指颤抖着输入密码,
取出备用的高浓度神经稳定剂。针头刺入颈侧时带来的刺痛让他短暂清醒,
但药物的冰冷洪流只是将翻涌的记忆暂时压下,像用冰块覆盖沸腾的岩浆。他需要离开这里。
抓起U盘和外衣,沈屿几乎是逃出了操作舱。走廊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逐一亮起,
又在他身后熄灭,仿佛在为他清出一条通往过去的单向道。电梯下降时,
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脸:苍白,眼窝深陷,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他移开视线,
却避不开脖子上那片银叶的反光。七年了。他从未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戴着它。就像呼吸,
像心跳,成了无需追问的身体律动。现在他知道原因了:这是“陈树”的遗物,
是那个被他切除、却意外获得生命的灵魂碎片的信物。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为那个幽灵守了七年的墓。电梯停在地下七层,私人车库。
沈屿的悬浮车是最基础的灰色型号,和他在公司的存在一样低调、不起眼。他坐进驾驶座,
启动引擎,却没有设定目的地。车载AI用平和的女性声音询问:“回家吗,沈先生?”家。
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只有四十平米、除了基本家具几乎空无一物的公寓。他每个月付租金,
却从未觉得那是“家”。那只是一个需要定期返回进行生理维护的站点。“随机路线。
低速巡航。”沈屿说。车子无声滑出车位,汇入地下通道的车流。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
但眼皮内侧仍然投影着那些画面:樱花树下的笑脸,海边的拥抱,还有最后——雨夜,
远光灯,破碎的玻璃,沈玥滑落的手腕。“玥玥……”他无意识地呢喃。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又打开了一扇记忆的门。时间:七年前,夏末。地点:旧城区,
他们长大的老房子。十六岁的沈玥盘腿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星空图鉴。
十四岁的沈屿——不,那时候他还叫沈树,树木的树——躺在旁边的地毯上,
耳朵里塞着耳机。“哥,你看!”沈玥指着书页,“猎户座腰带这三颗星,
在中国古代叫‘福禄寿’哦。对着它们许愿很灵的。
”沈树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你又许什么愿了?”“不告诉你。”沈玥吐吐舌头,合上书,
“不过如果实现了,我就告诉你。前提是——”她忽然扑过来抢他的耳机,
“你得先听我新发现的这首歌!”打闹。笑声。母亲在厨房喊:“别把沙发跳坏了!
”父亲在旁边看报纸,摇头微笑。阳光穿过老式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空气里有灰尘跳舞,有炖汤的香气,有一种叫“完整”的温度。记忆戛然而止。
沈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七年。他用技术手段剥离了痛苦,
也一同剥离了那些阳光下的灰尘、炖汤的香气、妹妹抢耳机时指尖的温度。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切除肿瘤,却没想到连心脏的一部分也切掉了。
车载AI发出提示音:“检测到您心率异常升高,是否需要医疗协助?”“不用。
”沈屿擦掉眼泪,声音沙哑,“调出最近的公共数据库接入点。
”“最近的接入点在河滨公园南侧,步行区,需要停车后步行三百米。是否前往?”“去。
”车子改变航向。沈屿将U盘插入车载接口,但设置了只读权限。
他不能再贸然深入那些记忆,至少不能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但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