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杯从手里滑下去的时候,我伸手抓了一把,只碰到了杯盖。它砸在地板上,金属外壳磕出一声闷响,盖子弹开,里面的水洒了出来,在灯光下漫成一片。
服务员从柜台后走出来,问我有没有事。
我说没事,蹲下去捡杯子。手指碰到湿漉漉的地面,有点凉。我拧紧盖子,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抬头准备点单。
角落那张桌子有人看着这边。
是个男人,穿着深色大衣,袖口露出一截白衬衫。他面前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旁边是摊开的病历本。他看了我一眼,视线落在我手里的泡面杯上——不对,不是泡面杯,是我平时装枸杞水的那个旧款保温杯,印着褪色的卡通猫图案。
“又要靠糖分续命?”他开口,声音不高,“全糖咖啡加双份奶油,是吧?”
我没说话。
他说得对,我要点的就是这个。
可我不喜欢被人提前说出来,尤其是用这种语气。像是早就把我看透了,还带点嫌弃。
我想反击。
脑子里却什么都没响。
没有提示音,没有系统弹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就像它突然坏了,或者根本不存在过。
我盯着他。他也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笑。但他眼神不躲,也不凶,就是直直地等我回话。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觉得我会点全糖咖啡。
“你不认识我。”我说。
“不需要认识。”他合上病历本,“你穿卫衣、背帆布包、走路低头,保温杯里泡的东西颜色偏黄,可能是枸杞或菊花。冬天喝这个的人,多数怕冷、体寒、新陈代谢慢。再加上你现在站姿微驼,眼底发青,说明长期睡眠不足,情绪调节能力下降。这种状态下,大脑会本能追求即时**。”
他顿了顿:“而最便宜又最容易获得的**来源,就是糖。”
我愣住。
他说得一点没错。
我想说点什么,但嘴张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所以?”他抬眉,“你要不要证明我不是在瞎猜?”
我走到柜台前,对服务员说:“一杯美式,不加糖。”
说完我就后悔了。
这不像我的选择,倒像是为了反驳他硬撑出来的决定。
服务员点头记录,又问:“需要加热吗?”
“不用。”我说完,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急。
我在靠门的位置坐下,离他不远不近。他没再看我,重新翻开本子写东西。笔尖划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抠着保温杯边缘。外面风大,门每次被推开都会响铃。店里人不多,没人注意我们这边。
过了几分钟,我的咖啡端了上来。
黑褐色的液体倒进瓷杯,冒着热气。我闻了一下,苦味冲鼻。
我抿了一口,立刻皱眉。
太苦了。
我放下杯子,从包里摸出一颗糖,撕开包装扔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压住了刚才的涩感。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我抬头。
他正看着我,嘴角有一丝弧度,虽然很快就收了回去。
“刚才那杯不要了?”他问。
“不是点了美式吗?”我反问。
“可你并不想喝。”他说,“你点它只是为了反驳我,而不是因为你真的想要。现在你靠吃糖缓解焦虑,说明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
我握紧杯子。
他又说对了。
我不想承认,但他说的每句话都像贴在我生活表面的一层纸,轻轻一揭就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模样。
“你总是这样跟陌生人说话?”我问。
“只有看起来特别需要被点醒的。”他说。
“你觉得我需要?”
“你走路姿势暴露紧张情绪,坐下的时候习惯性缩肩膀,说明自我评价偏低。朋友圈点赞数可能对你有影响,但你又不愿承认。你今天来这家店,不是因为想喝咖啡,是因为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店里另外两桌客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又各自低头。
我没有走。
我只是站着,看着他。
他也抬头,目光平静。
“你说这些,是觉得自己很厉害?”我问。
“我只是陈述事实。”
“可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你没见过我加班到凌晨,没见过我一个人吃泡面,没见过我妈妈每周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对象。你只知道我看上去懒、胖、不修边幅,所以你就下结论,说我需要被点醒?”
他听着,没打断。
等我说完,他才开口:“那你现在是在向我解释?”
我一怔。
“如果你真不在意,就不会费这么多话。”他把笔放进口袋,“你在意的不是我说了什么,是你发现——其实你自己也这么想过。”
我慢慢坐下。
胸口有点闷,但不是因为生气。
是因为他说中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麻木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当我真的被人一口气说出那些藏在心里的念头时,我还是慌了。
我不怕被骂,我怕的是别人说得太准。
“我叫江宇。”他忽然说。
我没反应过来。
“三甲医院心外科。”他补充,“有时候去律所做医疗鉴定。如果你哪天觉得心脏不舒服,可以来找我。”
我看着他。
他不像开玩笑,也不像讨好。他就那样坐着,衣服整齐,头发一丝不乱,连放在桌上的手都摆得很有秩序。
“你不觉得你说话方式有问题?”我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停了一下,“你大概得罪过不少人。”
他轻哼一声:“前女友说我是‘人形禁欲塔’,同事叫我‘冰块脸’。上周护士长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对方见一面就跑了。”
“难怪。”我说。
“难怪什么?”
“难怪你会一个人坐在这儿写病历。”
他看了我一眼,没反驳。
我们之间安静下来。
服务员过来收拾空杯,顺手换了块干净抹布。窗外风吹动招牌,灯一闪一闪。
“你明天还会来?”他忽然问。
“不一定。”我说。
“那你今晚为什么要进来?”
“路过。”
“骗人。”他说,“你站在路口看了三分钟才过马路。进来之前还在门口停了一下,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你不是路过,你是特意进来的。”
我低头看手表。
已经快八点半。
“我该走了。”我说。
我起身往外走,手刚碰到门把,听见他在后面说:“你没付钱。”
我回头。
“咖啡钱。”他指了指柜台,“你点了美式,还没结账。”
我脸一热,赶紧掏手机扫码付款。
门铃再次响起,我走出去,冷风扑面。
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在那里,低头写着什么,灯光照在他侧脸上,轮廓清晰。
我没直接回家。
拐进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又拿了一包低糖饼干。结账时店员说今天这款打折,我点点头,放进袋子里。
走在小区路上,我撕开饼干包装,咬了一口。
不甜,但能吃下去。
走到楼下,我停下脚步,靠着墙吃完最后一块。
抬头看我家窗户,灯是黑的。
但我没急着上去。
夜风吹着头发,有点乱。我摸了摸鲨鱼夹,发现松了。重新别好,拎起袋子往楼道走。
钥匙**锁孔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我没拿出来看。
我把门推开,走进去,顺手开了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