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在超市冷柜前第三次撞见陈屹时,手里那包速冻饺子的包装袋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水珠,
黏在掌心里,像块化不开的冰。七月的晚风裹着柏油路的热气撞进玻璃门,
她看见男人弯腰拿矿泉水,后颈的头发被汗水浸成深褐色,
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唾沫——那模样,像极了十年前在操场跑完三千米的少年,
扶着栏杆大口喘气时,额角的汗珠砸在褪色的校服上。“林小满?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两个度,尾音带着点不确定的沙哑,像砂纸轻轻蹭过生锈的铁皮。
林小满的手指猛地收紧,饺子袋上的冰水顺着指缝流进凉鞋,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恍惚间竟和那年冬天他往她手心里呵出的白气重叠在一起。“嗯。”她低下头,
盯着冷柜里“买一送一”的红色价签,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挺巧。”陈屹直起身,
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捏出轻微的变形,瓶身上凝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滴在磨白的牛仔裤膝盖上。“你也住这附近?”“嗯,租的房子。
”空气里全是冷柜压缩机的嗡鸣,像只永远停不下来的蝉。
林小满能听见自己心脏撞着肋骨的声音,还有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像块发潮的海绵,胀得她呼吸发紧。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他的模样,
是在火车站候车厅的塑料椅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两张去深圳的硬座票,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而她的背包侧袋里,藏着母亲偷偷塞的户口本,
硬壳边缘硌得腰侧生疼。“我妈说,你要是敢跟他走,就别认我这个妈。
”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尖锐得像碎玻璃。林小满当时看着陈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像被风突然吹灭的烛火,连烟都没来得及冒。“饺子要化了。”陈屹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手里的袋子,“我家就在楼上,上去煮了吃?”林小满抬头时,
正撞见他眼角的细纹。那几道纹路不深,
却像刀子似的划开了她的记忆——原来他们已经不是能在操场边分吃一袋辣条的年纪了。
她想说“不用了”,喉咙却像被超市的冷气冻住,张了张嘴,最后只点了点头。
陈屹住的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各家的废品:纸壳箱、塑料瓶、旧家具的断腿。
一股潮湿的霉味裹着油烟味扑面而来,林小满踩着楼梯上的坑洼往上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十年前的旧时光里。陈屹掏出钥匙开门时,
她注意到他手腕上那块掉了漆的电子表,
屏幕右上角缺了个角——那是高三那年她用攒了半个月的早饭钱买的,
表盘里的荧光粉早就褪成了灰白色,可他居然还戴着。“随便坐。”陈屹把她让进屋里,
转身往厨房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家具旧得发亮。
沙发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格子布,边角磨出了毛边;茶几上摆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
缸沿上歪歪扭扭写着“奋斗”两个字——那是他们当年在夜市淘来的,五块钱一个,
陈屹当时举着缸子说:“等我以后发达了,就用它给你盛燕窝。”“喝水。
”他递过来一杯温水,玻璃杯上印着超市的促销广告,“满38元赠”的字样被水泡得发皱。
林小满捧着杯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突然想起他们以前住的出租屋。
那时候陈屹在汽修厂当学徒,她在服装店站柜台,两个人挤在十平米的阁楼里,
唯一的电器是一个锈迹斑斑的暖壶。每天晚上,陈屹会把暖壶灌满热水,倒在两个搪瓷碗里,
等凉到不烫嘴了,就着咸菜吃馒头。有一次她抱怨馒头太干,第二天他就揣回两个热包子,
说是老板奖励的,后来她才知道,他那天中午啃了一整个干硬的凉馒头。
“你……”“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陈屹笑了笑,
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些:“你先说。”“没什么。”林小满喝了口温水,水顺着喉咙滑下去,
带着点涩味,“就是没想到这么巧。”“我去年从深圳回来的。”他靠在厨房门框上,
双手插在裤袋里,指关节抵着布料,显出凸起的形状,“那边不好混。”林小满没接话。
她知道他去深圳的第二年,母亲就托人给她介绍了对象,是个开建材店的老板,比她大五岁,
出手阔绰,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条金项链,链坠是个沉甸甸的福字。母亲说:“小满,
女人这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个安稳吗?陈屹能给你什么?”她嫁给那个老板的那天,
陈屹发了条短信:“祝你幸福。”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半夜,直到手机自动关机。后来听说,
他在深圳开了家小小的汽修店,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妻子是个本地姑娘,家里条件不错。
“你老公……”陈屹没说完,就被林小满打断了。“分了。”她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前年就分了。”空气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陈屹转身去厨房煮饺子,煤气灶“啪嗒”响了好几声才打着,
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侧脸的轮廓忽明忽暗。油烟机早就坏了,他开了窗户,
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你呢?”林小满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没结婚。”他搅动着锅里的饺子,竹筷碰到锅底,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前处过一个,
不合适。”饺子煮好了,盛在两个印着小熊图案的盘子里,那是林小满以前最喜欢的款式。
她记得这个盘子是打折时抢的,当时两个盘子碰在一起,边缘磕掉了一小块瓷。
陈屹往碟子里倒了些醋,推到她面前:“知道你爱吃酸的。”林小满夹起一个饺子,
刚放进嘴里,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滚烫的饺子烫得舌尖发麻,醋酸味呛得鼻腔发酸,
她想起那年冬天,她发着高烧,陈屹背着她往医院跑,雪粒子打在他脸上,
他喘着气说:“小满,等我攒够钱,就娶你。到时候咱们买个大房子,装暖气,
再也不让你冻着。”“对不起。”她哽咽着说,眼泪滴在饺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陈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一张纸巾。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上有层厚厚的茧,
那是常年拧螺丝、搬零件磨出来的。林小满看着他的手,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牵她的手,
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他的手心全是汗,紧张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指尖碰了碰她的,
又赶紧缩回去。“跟你没关系。”陈屹的声音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那时候,
谁都不容易。”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林小满知道,他去深圳的头三年,过年都没回家。
母亲后来偷偷跟她说,陈屹的母亲那时候得了重病,尿毒症,每周要透析三次。
他白天在汽修厂干活,晚上去工地打零工,硬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医药费,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暖壶呢?”林小满突然问。陈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眼角的纹路里像是盛着光:“早锈穿了,扔了。”那个锈迹斑斑的暖壶,
曾经是他们小屋里唯一的温暖。冬天的时候,陈屹会把暖壶裹在被子里,
怕水凉了;夏天的时候,他会用里面的水泡西瓜,说这样吃起来更甜。林小满总说他小气,
连买个冰箱的钱都舍不得,他却笑着说:“等咱们有钱了,买个双开门的,
塞满你爱吃的草莓。”饺子吃完了,林小满起身要走。陈屹送她到楼下,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两条不会相交的线。“以后常联系?
”陈屹问,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林小满点点头,转身往自己租的房子走。走了没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