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妃色宫装,样式简洁庄重,只在领口与袖缘以银线勾勒出疏朗的缠枝莲纹。乌发挽成端庄的倾髻,簪一支素净的羊脂白玉簪。在这满殿争奇斗艳的贵女命妇中,这份刻意为之的低调与清冷,反而成了异数,吸引着不少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恶意的视线。
她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与暗流都与她无关。只有那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不易折弯的韧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萧绝竭力压制却依旧不稳的气息,那心脉深处被强行镇压的牵机引之毒,如同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被任何一点火星引爆。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丝竹声暂歇,舞姬退下,席间觥筹交错,谈兴正浓。苏清莲一身水红色百蝶穿花云锦宫装,娇艳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正端着精巧的琉璃酒盏,在几位皇子与世家公子的席前巧笑倩兮。她目光流转,状似无意地扫过苏晚这边,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淬毒般的嫉恨与算计。
机会来了。
她莲步轻移,裙裾摇曳生姿,朝着苏晚这席款款而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关切,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姐姐!可算见到你了!自你嫁入王府,妹妹真是日夜悬心……”她走到苏晚近前,亲昵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苏晚放在膝上的手以示亲近。
就在两人衣袖将触未触的刹那——
“哎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响起,清脆得如同玉碎。
一只通体无瑕、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白玉镯,从苏清莲的广袖中滑落,不偏不倚,正正砸在苏晚脚边的金砖地上!
脆响在瞬间安静下来的大殿里异常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苏清莲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捂住嘴,一双杏眼瞬间盈满难以置信的惊恐泪水,身体摇摇欲坠:“我、我的镯子!这是……这是陛下前年万寿节御赐的羊脂暖玉镯啊!”她猛地抬头看向苏晚,声音带着哭腔,指控之意却清晰无比,“姐姐!你……你为何要拿妹妹的镯子?若喜欢,妹妹送你便是,何至于此啊!”
一片哗然!
偷窃御赐之物!这罪名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贵女的脊梁,更遑论一个本就出身尴尬、根基浅薄的王妃!
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瞬间刺向苏晚。有鄙夷,有惊愕,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兴味。靖安侯苏振庭坐在不远处的席位上,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与羞愤,仿佛她是一块甩不掉的污秽抹布。
“哦?”皇帝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竟有此事?”他目光淡淡扫过苏清莲梨花带雨的脸,最终落在苏晚身上,带着审视。
萧绝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侧过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苏清莲,最后落在身侧的苏晚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一片深沉的、酝酿着风暴的寒意。
苏晚缓缓抬起了眼。
她没有去看地上碎裂的玉镯,也没有看哭得楚楚可怜的苏清莲,甚至没有理会御座上投来的目光。她的视线,穿透了大殿里浮华的喧嚣与恶意的窥探,精准地落在了那只断裂的玉镯断口处。
一丝极其细微、却迥异于羊脂白玉温润光泽的暗红粉末,正从断口处悄然散逸出来,混入殿内浓郁复杂的熏香气息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味……苏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幽深,甜腻,带着一丝令人心头发闷的腥气!
麝香!而且是炮制过、混入了血竭和某种阴寒草药的烈性麝香!长期贴身佩戴,足以令女子气血逆乱,终身无嗣!
好毒的心思!一石二鸟,既要毁她名节,更要绝她子嗣!
苏晚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极淡,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瞬间刺破了苏清莲精心伪装的柔弱。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去看任何人。在满殿屏息凝神的死寂中,她只是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从玉镯断口处散落的暗红色粉末。
指尖轻捻,凑近鼻端。
一丝极淡、却异常清晰的甜腥阴寒之气钻入鼻腔,直冲脑际!与她瞬间联想到的牵机引核心那团凝滞的阴毒死气,竟隐隐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刺苏清莲瞬间僵硬的眼底!
“御赐羊脂暖玉镯?”苏晚的声音清冽平静,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大殿内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妹妹确定,陛下赐你的,是这‘暖玉’镯?而不是……这内里浸透了‘阴麝血竭散’的——‘寒玉’镯?”
“阴麝血竭散”五个字,如同五颗冰珠砸在寂静的金砖地上,寒意四溅!
苏清莲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失,连嘴唇都变得灰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你……你胡说!什么阴麝……我不懂!”她声音尖利,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
“不懂?”苏晚冷冷一笑,指尖捻着那点暗红粉末,举到殿中灯火通明处,“羊脂白玉,温润生泽,触手生暖。而这镯子断口处,粉末色泽暗红,隐带腥甜阴寒之气,分明是烈性麝香混合了血竭及寒潭腐心草根粉炮制而成!此物名‘阴麝血竭散’,乃前朝宫廷禁药!女子贴身佩戴,初时不觉,久则气血凝滞,宫寒入髓,终身难孕!妹妹日日将此物戴在腕上,竟不知?”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满殿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苏晚身上,齐刷刷转向面无人色的苏清莲!惊疑、恐惧、鄙夷……种种情绪交织。
皇帝原本慵懒靠在龙椅上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苏清莲,又扫过地上那碎裂的玉镯,最后落在苏晚捻着粉末的指尖上。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帝王的审视与一丝冰冷的怒意。
“陛下!”靖安侯苏振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臣……臣教女无方!臣有罪!求陛下明察!清莲她……她定是被奸人蒙蔽!绝不敢……”他语无伦次,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官袍。
“蒙蔽?”苏晚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泉击石,“如此霸道的禁药,若非日日贴身佩戴,药力何能入髓?妹妹方才‘失手’跌落玉镯时,那力道、那角度,可不像是不小心。”她目光如冰刃,直刺苏清莲,“更不像是对这御赐之物珍视有加的样子。”
苏清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苏晚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让她无所遁形。她想尖叫,想否认,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无数道利箭般的目光下,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啊!二**!”她身后的侍女惊叫着扑上去搀扶,场面一片混乱。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了挥手,声音冷得像冰:“来人。靖安侯之女苏清莲,御前失仪,惊扰宫宴,扶下去醒醒脑子!这只镯子……”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给朕彻查清楚!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敢伸到朕的御赐之物上来!”
“遵旨!”两名面容冷肃的太监立刻上前,几乎是架着瘫软的苏清莲拖出了大殿。那碎裂的玉镯也被小心收起。
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大殿里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诡异沉闷,暗流汹涌。无数道目光再次落回苏晚身上,这一次,已不仅仅是好奇或鄙夷,而是混杂了震惊、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萧绝侧过头,深沉的眸光落在苏晚依旧平静的侧脸上。刚才她捻起那暗红粉末时,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那番剖析更是字字诛心。这份洞察力与临危不乱的胆魄……他搭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
苏晚却并未放松警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比苏清莲更加隐蔽、更加深沉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始终缠绕在她身上——来自二皇子萧承睿的方向。他依旧温雅地端坐着,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与他毫无关系,唯有指间缓缓捻动的一串紫檀佛珠,泄露了其内心的不平静。
丝竹声再次响起,试图驱散殿内的阴霾。舞姬重新鱼贯而入,水袖翻飞,身姿曼妙。然而空气中的无形硝烟,并未散去分毫。
苏晚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名穿着淡紫色舞衣、身段尤为玲珑的舞姬,在旋转至她与萧绝席位附近时,水袖看似不经意地朝着他们这边拂来。随着那轻盈的舞步,一股极其淡雅、若有似无的异香,混杂在殿内浓郁的龙涎香和果酒甜香中,悄然弥散开来。
那香气……清幽中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如同初春绽开的玉兰。
苏晚的神经瞬间绷紧!
是“暖玉生烟”!一种极其名贵、常被贵族女子用作熏衣或香体的暖性香料!其性温燥,最能激发气血,令人心神愉悦。但……对于身中牵机引、心脉如同布满蛛网裂痕的琉璃盏的萧绝来说,这暖香,无异于点燃引线的火星!
她猛地转头看向萧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