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落下时,掌声如雷,震得后台的烛火都晃了两晃。
顾昭的手指还搭在幕布上,指腹被粗麻蹭得发疼,目光却黏在台边那个蹲在地上收拾戏服的身影上——她的皮影箱敞着,窦娥皮影的水袖在烛火下晃,像要甩进人心里。
"赵管事。"他突然开口。
赵大娘正给赵雪儿递卸妆水,手一抖,铜盆"当啷"磕在妆台上。
她慌忙赔着笑凑过来,额角的油粉被冷汗浸出块斑驳:"少东家有话尽管吩咐。"
顾昭的目光扫过刚才"死尸"躺过的位置,又落在苏晚棠发间轻响的铜铃上:"今晚那个'死尸',是谁?"
赵大娘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偷眼去看蹲在角落的苏晚棠——那丫头正低头理戏服,发间铜铃静悄悄的,倒像块没知觉的木头。"不过是刚来的哑巴丫头,"她搓了搓手,声音里带了几分敷衍,"跑龙套的,哪值得少东家记挂。"
"哑巴?"顾昭眉峰微挑。
昨夜在江南巷口,他见过这丫头的皮影戏——窦娥含冤的影子投在白幕上,眼尾那股子不屈的狠劲,比戏楼里唱正旦的角儿还鲜活三分。
原来她连话都不能说?
"娘!"后台突然传来脆生生的斥声。
赵雪儿卸了妆,鬓角的水钻暗得像沾了灰,正捏着绢子摔在妆台上:"那死尸抢了我的戏!"她眼尾的胭脂没卸干净,红得像团火,"您瞧那些看客,说什么小兵比赵云还让人心疼——我白素贞在《雷峰塔》里哭断肝肠时,也没见他们掉这么多眼泪!"
赵大娘慌忙去哄:"我的小祖宗,跑龙套的能翻出什么浪?
明儿我让她去扫茅房,省得在您跟前晃眼......"
苏晚棠的手指轻轻蜷进戏服里。
那是件粗布做的小兵戏服,袖口还沾着假血的渍——方才躺倒时,她特意让指尖蹭了把后台筛好的细沙,为的就是让指甲缝里能嵌进点土色。
此刻赵雪儿的话像根细针,扎得她后槽牙发酸,可她垂着眼,只当没听见。
发间铜铃随着低头的动作轻响,倒像在替她应和。
"哑了就是哑了,"赵雪儿见她没反应,更来了气。
她故意哼起《西厢记》里红娘的唱段,声儿提得尖尖的:"你演得再像死人,也成不了活人——难不成还想上台唱正旦?
也不照照镜子!"
镜子就在苏晚棠斜对面。
她余光瞥见镜中自己的影子: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发现铜铃是从旧货摊淘的,连铜锈都没擦干净。
可那影子的眼睛亮着,像藏了颗星子——陈三娘说过,戏子的魂在戏里,不在嘴上。
"晚棠。"
低低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苏晚棠回头,见阿六正扒着后台的竹帘,小丑脸上的白粉蹭了半道,倒像只花脸猫。
他冲她招招手,等她凑近了,才压低声音:"昨晚的戏,我在幕边瞧着的。"他指节蹭了蹭鼻尖,"不是运气,是你心里有戏。"
苏晚棠的手指颤了颤。
她想起昨夜躺倒时,听见前排孩子的哭声;想起老夫人抹眼睛的手帕;想起顾昭掀开幕布时,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原来不是她自说自话——她的戏,真的有人懂。
阿六从怀里摸出张旧剧本残页,边角卷着毛边,墨迹都晕开了:"《牡丹亭》的'惊梦'折,我偷抄的。"他挠了挠头,"我爹是前明的老票友,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想学吗?
我可以教你。"
苏晚棠的喉结动了动。
她接过残页,指尖轻轻抚过"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行字,眼眶突然发烫。
她用力点头,发间铜铃"叮铃"轻响,像在替她应下这声"好"。
第二日卯时三刻,后台飘着新晒的戏服味儿。
赵大娘叉着腰站在中央,手里的竹板敲得"啪啪"响:"今日排《拜月亭》!
苏晚棠——"她故意拖长音调,"你扮个宫女,站最后排最边上,别乱晃!"
苏晚棠垂着头应下。
她穿的宫女装是从箱底翻出的,裙角还打着补丁,可她站在队伍最后,目光却黏在演蒋瑞莲的花旦身上——那姑娘眼波流转,指尖挑帕子的动作像风卷荷瓣,连鬓边的珠花都跟着颤。
午间歇场时,众人围在廊下吃茶。
苏晚棠缩在道具房的镜子前,对着镜面偷偷比划:左手虚虚搭在胸前,右手翘起兰花指,眼尾轻轻挑——像,又不像。
她抿着唇,反复练了十几次,直到额角沁出细汗,才惊觉镜中多了道影子。
顾昭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盏茶。
他没出声,只看着镜里的姑娘——她的宫女装皱巴巴的,可眼神亮得惊人,连指尖的弧度都带着股子狠劲,像是要把整出戏揉碎了吞进骨头里。
"她若能开口,"他望着镜中重叠的影子,低声呢喃,"怕是连皇帝都要跪着听。"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赵大娘的尖嗓子:"都歇够了!
明儿开始排《白蛇传》,雪儿姑娘定了白素贞——"
苏晚棠的手指猛地收紧。镜中倒影里,她的眼睛亮得像团火。
后台的樟木箱盖"吱呀"一声被掀开,赵雪儿的笑声像银铃似的撞在梁上。
她扶着鬓边新簪的珍珠步摇,指尖抚过身上水袖——月白缎子绣着缠枝莲,金线在晨光里泛着软润的光,比昨日试妆时更鲜亮三分。
"苏姑娘,你瞧这料子。"她故意侧过身,水袖扫过苏晚棠垂在身侧的手,"赵大娘说我这白素贞是要镇住玉茗楼的台柱子,特意让绣坊赶工的。"尾音轻挑,像根细针戳进空气里。
苏晚棠正蹲在地上整理戏箱,闻言抬头。
她喉结动了动,目光却先落在赵雪儿的水袖上——腕间那朵并蒂莲绣得极巧,花瓣边缘晕着浅粉,倒真有几分"白蛇初化人形"的灵秀。
可再往上,袖口收得太紧,若按《白蛇传》里"借伞"一折的水袖功,怕是要甩不开。
赵雪儿没等到回应,指尖掐住苏晚棠的宫裙角:"这补丁打的......到底是跑龙套的。"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赵大娘昨儿还说呢,有些人啊,就算把《牡丹亭》的残页当宝贝,也配不上正经戏服。"
苏晚棠的手指攥紧了戏箱边缘。
她想起昨夜阿六塞给她的残页,此刻正贴身收在衣襟里,墨迹隔着粗布蹭得胸口发痒。
她垂眸,将箱底最后一对银镯摆整齐——那是《白蛇传》里白娘子赠许仙的定情物,镯子内侧还沾着前次演出的金粉,她用帕子轻轻擦了又擦。
"都歇够了!"赵大娘的竹板敲在门框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雪儿,去试妆。
晚棠,把后堂的箱子搬来,别杵这儿碍眼。"
苏晚棠应了声,起身时膝盖撞在戏箱角,疼得皱了皱眉。
她绕过赵雪儿时,瞥见妆台上摊着半本唱词稿——是《白蛇传》"断桥"一折的,墨迹新得发亮,"十年寒窑苦等"那句,赫然写成了"十年深院空守"。
她脚步顿住。
《白蛇传》里白娘子在雷峰塔下守了十八年,"寒窑"二字原是暗合她与许仙共患难的苦情,改成"深院"便失了那股子孤勇。
更要紧的是下句"问君此心可依然",被篡成了"问君何时把家还"——这要是唱出去,整折戏的情脉都要断。
苏晚棠攥着帕子的手发颤。
她转身想指给赵雪儿看,却被赵大娘一把拽住胳膊。"哑巴凑什么热闹?"赵大娘的指甲掐进她腕骨,"你当这是街头皮影戏?
唱词是你能指手画脚的?"她扯着苏晚棠往后台走,竹板敲得"啪啪"响,"去搬箱子,再敢乱看,明儿连跑龙套都别干!"
后堂的箱子沉得惊人。
苏晚棠咬着唇,额角的汗滴进衣领。
她蹲下身搬第三箱时,瞥见墙角阿六的破布鞋——那小子正猫在幕布后,手里攥着半块炭笔,在旧戏本上飞快抄写。
"《断桥》折的原词。"阿六见她望过来,冲她挤了挤眼,把抄好的纸页团成小团,"雪儿姑娘的妆匣没上锁。"他指了指前头试妆间的门,门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赵雪儿正对着镜子描眉,金漆妆匣敞着口。
苏晚棠的眼睛亮了。
她望着阿六猫着腰溜过去,纸团"骨碌"滚进妆匣,又装作踢到扫帚,大声嚷嚷着"谁把扫帚放这儿"。
赵雪儿骂了句"蠢货",却没注意妆匣里多了团纸。
演出那日,玉茗楼的戏棚挤得水泄不通。
苏晚棠缩在后台最暗处,听着外头鼓点"咚"的一声,赵雪儿的唱词跟着响起来:"十年寒窑苦等,问君此心可依然......"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阿六抄的词,到底让赵雪儿看见了。
可下一句不对。
苏晚棠猛地直起身子。
赵雪儿的调子突然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问君何时把家还!"台下传来抽气声,接着是零星的嗤笑。
"错了。"她听见前排有老票友拍着桌子骂,"这折'断桥'要的是恨里带柔,不是市井妇人骂街!"
赵雪儿的声音开始发颤,水袖甩得歪歪扭扭,连步摇上的珍珠都跟着乱晃。
后台的赵大娘脸色青得像霉了的菜叶,攥着的帕子被揉成一团。
顾昭站在幕边,目光扫过后台,最后落在苏晚棠身上——她咬着唇,指尖无意识地比划着正确的水袖动作,连指甲都掐进掌心。
"苏晚棠。"
顾昭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苏晚棠吓了一跳,抬头撞进他深潭似的眼睛里。
他身上带着沉水香,混着戏棚里的脂粉气,让她有些发晕。
"你想不想,真正登一次台?"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落在心尖上,"不是跑龙套,不是站在最后排。
是让所有人都看见你,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台突然安静下来。
外头传来赵雪儿哭腔的"咿呀"声,混着看客们"换人!
换人!"的吆喝。
赵大娘的竹板"当啷"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瞥见顾昭正替苏晚棠理了理被箱子蹭乱的鬓发——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宝贝。
苏晚棠的喉结动了动。
她望着顾昭眼里的光,忽然想起阿六给她的残页,想起昨夜镜中自己发亮的眼睛。
她用力点头,发间铜铃"叮铃"轻响,像是替她应下了这声"好"。
外头的吵闹声还在继续。
赵雪儿的妆哭花了,正被丫鬟扶着往后台跑,发间的珍珠掉了满地。
顾昭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苏晚棠,唇角勾起极淡的笑。
"明儿起,"他说,"玉茗楼的台柱子,该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