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上脸颊时,还是温热的。
沈未苏跪在尸山血海里,看着那个男人走来。
他叫顾凛川,是踏碎她家门的罪魁祸首。
如今,他竟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
“沈家余孽,就剩你一个了。”
“你失望了?”
他笑了,残忍又温柔。
“不,我找了你五年。”
五年了。
沈未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顾凛川。
可他还是找到了她。
在这间小小的、偏安一隅的药庐里。
药童们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只有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脸上的那道疤,从眉骨划到唇角,像一只狰狞的蜈蚣,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也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狠戾。
顾凛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力道不轻不重。
像在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古玩。
“沈未苏,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敲在人的心上。
沈未苏的心口猛地一缩。
不是心动,是恨意翻涌。
她当然活着。
五年前,顾家铁骑踏平靖安侯府,三百余口,无一幸免。
她是唯一的活口。
是顾凛川亲手斩断了她兄长的手臂,是顾凛川的长剑,刺穿了她父亲的胸膛。
那夜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也烧尽了她所有的天真和希冀。
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划花了脸,隐姓埋名,苟活至今。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了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扼住命运的喉咙,动弹不得。
“顾帅,失望了?”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顾凛川的眸色深了深。
他身后,副将周严上前一步,冷声道:“大胆!竟敢如此同元帅讲话!”
顾凛川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沈未苏脸上,那道疤上。
“这脸,你自己划的?”
“是。”沈未苏答得坦然。
“为了躲我?”
“为了活命。”
顾凛川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冰棱子,扎得人心口疼。
“可惜了,这么一张脸。”
他语气里的惋惜,不知是真是假。
沈未苏只觉得无比讽刺。
若不是他,她何至于此。
“顾帅今日大驾光临,就是为了来同我说这些废话?”
她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
每多看他一眼,五年前的血腥味就仿佛又浓了一分。
顾凛川收回了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用一方白帕擦了擦。
这个动作,刺痛了沈未苏。
“带走。”
他扔下两个字,转身便走。
高大的背影,一如五年前那般冷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沈未苏挣扎起来,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是这些军中壮汉的对手。
她被轻而易举地架了起来。
药庐的掌柜,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鼓起勇气扑了上来。
“军爷,军爷!阿丑她只是个采药女,她犯了什么事啊?”
副将周严一脚将他踹开。
“不该问的别问!”
老掌柜摔在地上,咳出了一口血。
沈未苏的眼睛红了。
“顾凛川!”她嘶吼着,“你冲我来!别动无辜的人!”
男人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她若死了,你们所有人都陪葬。”
冰冷的声音传来,带着血腥的警告。
架着沈未苏的士兵手一抖,差点把她扔在地上。
沈未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被粗暴地塞进一辆华丽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也隔绝了她最后的一丝自由。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里熏着上好的龙涎香,是她过去在侯府时最喜欢的味道。
可现在闻起来,只觉得恶心。
她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她不明白。
顾凛川为什么不杀了她?
他当年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曾放过,为何独独留下了她这个最大的后患?
找了她五年……
他到底想干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滚,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迷雾。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
车帘被掀开,刺目的光线射了进来。
她被带下车,走进了一座比靖安侯府还要奢华百倍的府邸。
元帅府。
门口的牌匾龙飞凤舞,彰显着主人的权势滔天。
这里,是顾凛川的家。
也是她未来要踏平的地方。
她被带进一个院子,院里种满了她最喜欢的白山茶。
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繁花,如云似雪。
可这美景,却让她如坠冰窟。
他记得她的喜好。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让她感到恐惧。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一个面容冷肃的嬷嬷对她说。
“元帅吩咐了,沈姑娘需要什么,只管开口。但,不许踏出这个院子一步。”
说完,她便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沉重的门被关上,落了锁。
沈未苏冲到门边,用力地拍打着。
“放我出去!顾凛川!你这个刽子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人应答。
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显得那么无助。
她渐渐没了力气,靠着门滑坐在地。
窗外,一朵白山茶被风吹落,飘飘荡荡,落在她的脚边。
洁白无瑕。
就像五年前,那个还叫沈未苏的靖安侯府嫡女。
一行清泪,终于从布满伤疤的脸上滑落。
恨意滔天,却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几乎要将她撕碎。
夜色渐深。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腿脚都麻木了。
房门,却在此时被人从外面推开。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顾凛川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一件墨色的常服,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深沉。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端出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
沈未苏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他把碗推到她面前。
沈未苏没有动。
“怕我下毒?”顾凛川挑眉。
“顾帅想杀我,何需用这么麻烦的手段。”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顾凛川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忽然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莲子羹,递到自己嘴边,吃了下去。
“现在放心了?”
沈未苏只觉得荒谬。
他杀了她全家,现在却在这里,喂她吃一碗莲子羹。
何其可笑!
“我不想吃。”她别过头。
“不吃?”顾凛川的语气冷了下来,“沈未苏,你最好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不。”
他的耐心似乎用尽了。
“我再问一遍,吃,还是不吃?”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危险的情绪。
沈未苏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倔强地与他对视,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痕。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她以为顾凛川会发怒的时候,他却忽然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带着一丝她听不懂的疲惫和无奈。
他放下勺子,站起身。
“你不想见我,可以。但饭必须吃。”
“我留着你的命,不是让你来寻死的。”
说完,他便转身朝外走去。
在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未苏,好好活着。”
门,被轻轻带上。
沈未苏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未苏。
他竟然还敢叫她的名字。
他凭什么!
滔天的恨意和委屈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起身,将桌上的饭菜全都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了。
活着?
他让她好好活着?
活在这座他用她亲人的鲜血堆砌起来的牢笼里,看着他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吗?
顾凛川,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也太小看我沈未苏了。
她缓缓蹲下身,从一地狼藉中,捡起了一块最锋利的瓷片。
冰冷的碎片,紧紧贴着她的掌心。
她不会寻死。
她要活着。
活着,看着他从云端跌落,看着他一无所有。
她要亲手,将他送进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