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头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钝痛伴随着嗡鸣,一下下敲打着她的神经。
她挣扎着从柔软得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豪华大床上坐起来,厚重的遮光窗帘将外界隔绝,
只有几缕顽强的光线从缝隙钻入,在昏暗的房间中投下朦胧的光柱。这不是她的房间。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残存的睡意。她环顾四周,
陌生的环境——极简风格的装修,低调奢华的家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不属于她的气息。记忆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四处,
带着宿醉的模糊和荒唐的底色。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将那些碎片拼凑起来。
昨晚……为了庆祝她呕心沥血三个月的大项目终于通过,以及随之而来的升职加薪,
闺蜜林薇薇死活拉着她去了那家新开的、号称能俯瞰全城夜景的空中酒吧。音乐震耳欲聋,
彩灯旋转,林薇薇搂着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
声音带着微醺的兴奋和百分百的担保:“晚晚,我跟你讲,我哥,陆言深,
就那个管着那么大个集团、整天板着张冰山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那个?
你别看他一副精英皮囊,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内里就是个顶级配置的工作机器!感情模块?
出厂的时候就直接抠了!绝对安全!你信我,就算你喝醉了在他面前大跳脱衣舞,
他估计也只会冷静地评估你的行为艺术价值,然后基于最优算法帮你叫辆网约车,
连小费都算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多给一分!”酒精混合着成功的喜悦,
再加上林薇薇拍着胸脯的“安全保证”,苏晚感觉自己的胆子像充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也许是长期被家里催婚的压力,也许是对未来一丝莫名的迷茫,
也许仅仅是酒精作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她居然真的摸出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找到了那个几乎存在于通讯录底端、备注为“薇薇家冰山”的号码。
拨通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心瞬间沁出冷汗。电话响了很久,
每一声“嘟”都像是在凌迟她的神经。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接听,准备挂断这荒唐的通话时,
那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略带一丝疲惫却依旧冷感十足的男声:“喂?”背景音极其安静,
仿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可能是在深夜的书房,或者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苏晚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酒劲混杂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勇气,
她几乎是闭着眼,对着话筒喊出了那句让她恨不能时光倒流的话:“陆言深!是……是我,
苏晚!林薇薇的闺蜜!那什么……听说你也是单身贵族,
我……我好像也快成‘大龄剩女’了……咱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要不……干脆凑合一下,
结个婚算了?!”喊完这句话,苏晚自己先懵了,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留下阵阵寒意。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静得苏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酒吧背景音里那遥远的、不真切的鼓点。
就在她以为对方会直接挂断,或者用他那冷静到刻薄的语言嘲讽她异想天开、不自量力时,
陆言深的声音再次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简洁得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时间:“可以。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可以?!苏晚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又被剧烈的眩晕感狠狠按回枕头里。
她环顾四周这奢华的、冰冷的、陌生的环境,绝望地意识到,昨晚那通电话不是梦。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来到更加宽敞却同样缺乏生活气息的客厅,
目光瞬间被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意大利定制茶几上,
那两本红得刺眼的小本子牢牢抓住——结婚证。旁边,
是一份摊开的、打印整齐的A4纸文件。加粗的黑色标题像冰冷的钢印,
狠狠砸进她眼里:《婚后协议书》。她颤抖着手拿起来,白纸黑字,条理清晰得令人发指,
每一个字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第一条:婚姻性质。
本合同所确立的婚姻关系为形式婚姻,旨在应对双方家庭压力及特定社会关系,
不涉及真实情感及夫妻生活。第二条:权利义务。
1.双方互不干涉彼此私人生活、社交关系及情感归属。
2.在必要场合需扮演恩爱夫妻,演技要求逼真。
3.女方需配合男方出席部分家庭聚会及商业活动。男方需提供协议期内住所。
第三条:期限与解除。本合同有效期三年,自登记之日起计算。期满后,
婚姻关系自动解除,男方需协助办理离婚手续。作为补偿,
男方名下位于XX区XX苑的房产一套(市值约1200万)及现金补偿人民币500万元。
第四条:保密条款。双方均需对本协议内容严格保密,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
包括但不限于林薇薇女士。落款处,“陆言深”三个字签得遒劲有力,笔锋凌厉,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疏离感。而旁边她自己的那个签名,则歪歪扭扭,
墨水甚至有些晕开,像个喝醉了酒的螃蟹在纸上爬出来的痕迹,滑稽、可悲,
又无比真实地记录了她当时的荒唐。领证那天早上的记忆也是模糊的。
只记得陆言深开着一辆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黑色宾利,准时出现在她租住的公寓楼下。
他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西装,表情淡漠,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她因为宿醉、紧张和睡眠不足而苍白的脸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仿佛只是在验收一件即将入库的货物。整个登记过程快得像按了快进键。拍照,宣誓,盖章。
陆言深配合着所有流程,却疏离得像在完成一项与自己无关的商业手续。
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所有材料,连复印都不需要排队。结束后,
他把她连人带那个小小的、装着她部分日常用品的行李箱塞进车里,一路无话,
只有车内高级香氛系统和几乎听不见的引擎声。
他直接将她送到了这栋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顶层视野极佳的复式公寓。下车前,
他才侧过头,语气公式化,像在宣读一份标准合同文本:“协议看仔细。形婚,三年。
配合演戏,到期散伙。这里你随便住,平时尽量互不打扰。”说完,便示意司机开车,
宾利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
留苏晚一个人站在空旷奢华、灯光冷白、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地下车库,
抱着她那小小的行李箱,像个被遗忘在陌生星球上的孤独旅人。行。工作机器。陆言深。
她算是彻底领教了。苏晚磨着后槽牙,
把脑子里林薇薇那张信誓旦旦、此刻看来无比可恨的脸,在想象中鞭挞了一百遍。
所谓的婚后生活,就这样仓促而荒诞地拉开了序幕。这公寓大得惊人,
装修是极致的性冷淡风,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家具昂贵却缺乏人情味,
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品味和……距离感。这里不像一个家,
更像一个设计精良、却无人常驻的样板间,或者一家顶级酒店的总统套房。
他们的作息时间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完美错开。陆言深是标准的“都市精英”作息,
通常苏晚还在与宿醉的后遗症和柔软的床铺纠缠时,他已经起床、洗漱、着装。
她七点半挣扎着爬起来时,主卧通常已经空无一人,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清冽的须后水味道,证明男主人曾存在过。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
有时会放着一杯覆着保鲜膜的新鲜牛奶,
旁边可能有一盒未开封的进口谷物麦片或者几片独立包装的全麦吐司。
这并非出于温情或体贴,更像是一种“确保同居人基本生存需求”的程式化操作,
如同给办公室的绿植定时浇水,或者给实验室的小白鼠投喂定量的食物。
苏晚第一次看到时还愣了一下,随后便带着一种自嘲的坦然,偶尔自己煎个蛋,
更多时候是匆匆喝掉那杯牛奶,抓起包就赶去上班。晚上,陆言深晚归是常态。
十点、十一点,甚至更晚。苏晚有时在客厅用一百寸的激光投影仪追剧,
或是在与主卧相隔甚远的书房里加班画图,会听到玄关处传来指纹锁轻微的“嘀”声,
然后是男人沉稳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他通常会直接走向书房继续工作,或者径直回主卧,
很少在客厅、厨房这类公共区域停留。即便偶尔在走廊或厨房碰见,
他也只是极淡地点一下头,或者干脆视而不见,深邃的目光掠过她,
仿佛她是一件新添置的、不太起眼的、甚至有点碍眼的装饰品。
他们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偌大的空间里沿着预设的轨道运行,
小心地避开彼此的轨迹,维持着一种诡异的、静默的、冰冷的平衡。
交流仅限于必要时最简短的词语,比如“嗯”、“知道了”、“放那儿”。
协议中“配合演戏”的条款,很快就被激活了,而且频率比苏晚预想的要高。
第一次是陆家的家庭聚餐。去之前,陆言深面无表情地递给苏晚一个精致的深蓝色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枚设计极其简约却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钻石戒指,切割完美,熠熠生辉。
“戴上。”他命令道,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递给她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在车上,
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木质香。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地交代了几句,
像在给下属布置一项重要任务:“我母亲性格温和,喜欢安静,注重礼仪和细节。
父亲话不多,爱好下棋和品茶。席间尽量少说话,多微笑,倾听即可。
如果有亲戚问起我们如何相识,统一口径:是在一次商业酒会上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欣赏,
交往半年左右,觉得性格合适,决定结婚。
”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几个可能被问到的“标准答案”让苏晚背下。餐桌上,
陆家是老派的富贵之家,规矩不少。
苏晚努力扮演着一个温婉得体、举止优雅、略带羞涩的新婚妻子,笑容恰到好处。
陆言深则展现了惊人的“演技”和控场能力。他会适时地给苏晚夹她似乎多看了一眼的菜,
动作自然;在她被陆家某个热情过度、问题刁钻的姑姑问得有些招架不住时,
他会用三两句话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或者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淡淡化解;他的手臂偶尔会看似随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
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营造出一种亲昵的假象。他看向她的眼神,
甚至能伪装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温柔、欣赏和不易察觉的宠溺,虽然苏晚清楚地知道,
那金丝眼镜后的眼底深处,依旧是化不开的冰层和冷静的审视。
一场看似和谐温馨的家庭聚餐下来,苏晚感觉比连续加班三天还要累,
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僵了,后背也绷得笔直。回家路上,
车厢里恢复了惯常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下车时,陆言深甚至没看她一眼,
只淡淡说了句:“表现尚可。下次我母亲递茶时,记得用双手接。
”算是给这场“商业演出”打了分并提出了改进意见。苏晚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果然是个莫得感情的表演机器+细节控!还有一次,
是陆言深需要带女伴出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商业合作晚宴,到场的都是各界名流。
他提前让助理送来了量身定制的礼服和高跟鞋,尺寸意外地合身,风格优雅又不失设计感,
很符合苏晚的气质。晚宴上,他挽着苏晚,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举止无可挑剔。他会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太太苏晚”,语气自然,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伪装的)骄傲与宠溺。苏晚只需要保持得体微笑,偶尔点头附和,
或者在他眼神示意时说几句场面话就好,倒也不算太难。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比如取餐时,
或者短暂脱离人群的间隙,他会迅速松开手,恢复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态度,
低声且快速地提醒她:“注意仪态,左前方那位是财经周刊的主编。”或者“保持距离,
那位王总的夫人最近盯他很紧,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这种极致的“公私分明”、“演技收放自如”,让苏晚一次次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
真的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她是他应对世俗眼光、家族期望和商业场合的工具人,而他,
是她换取三年清静、一个豪华住所和一笔可观“离职补偿金”的甲方老板。
这种认知让她在偶尔感到一丝不适的同时,也更坚定了“恪守本分、到期拿钱走人”的决心。
然而,同处一个屋檐下,再刻意的界限,也难免会有被打破的时刻。
这些细微的、起初并未引起重视的插曲,像早春投入冰湖的石子,
起初只是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渐渐却似乎加速了冰层的消融。某个周末下午,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客厅。苏晚盘腿坐在柔软昂贵的阿富汗手工地毯上,
对着笔记本电脑绞尽脑汁地赶一个重要的设计稿,
手边堆满了打开的零食袋、各种色彩斑斓的布料样本、颜料盘和厚厚的参考资料画册,
把原本整洁得像杂志内页的极简风格客厅弄得有些凌乱,
充满了鲜活却“不合规矩”的生活气息。陆言深难得周末没有外出应酬或去公司,
在书房处理邮件。后来他出来倒水,看到客厅的“惨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眉头微蹙,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在那堆色彩鲜艳的杂物上停留了两秒,
便径直走向厨房。苏晚当时正为一个展厅的配色方案纠结不已,
烦躁地抓了抓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完全没注意到他的不悦和经过。过了一会儿,
陆言深再次端着水杯经过,脚步又顿了顿,这次,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摊开的一本色彩心理学与搭配的参考书上,
上面她用荧光笔标注了好几个方案。他忽然开口,语气依旧是他惯有的、冷静的分析式,
像在评估一份市场报告:“这个互补色系对比度太高,用在主视觉上过于跳脱**,
可能不符合我们集团旗下那个高端文旅项目的整体调性。根据最新调研,
我们的目标客户群体,尤其是高净值人群,普遍更偏好低调、内敛、能彰显品味的色彩,
倾向于中性色或低饱和度色彩的搭配。”苏晚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他。
他居然会对她的设计工作发表具体意见?这完全超出了“互不干涉彼此工作”的协议范畴,
而且……说得还挺专业?“可是这个子项目是想吸引年轻一代和艺术爱好者,
需要一定的视觉冲击力和活力来打破传统印象。”她下意识地反驳,
带着设计师对自己作品的固执和坚持。陆言深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似乎带着点“资料不足,无法进一步分析”的意味,然后便端着水杯回书房了。
苏晚也没在意,继续跟她的色彩搏斗。但过了大概半小时,她的邮箱提示音响起,
她点开一看,发件人赫然是Luyanshen@xxx.com。邮件没有正文,
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堪比文件名的邮件主题:“参考数据。
旅品牌近期的详细市场调研报告、深度用户画像分析、竞品视觉方案对比以及色彩趋势预测。
苏晚愣了半天,逐一点开附件,发现里面的数据详实,观点犀利,分析角度独特,
确实对她突破瓶颈、优化方案很有启发。
这算是……来自“顶级工作机器”的另类、笨拙且高效的“技术支持”或“资源倾斜”?
她心情复杂地回了句:“谢谢。数据很有参考价值。”对方再无回应,
仿佛只是随手转发了一份内部公开资料。还有一次,苏晚不小心淋了场秋雨,
晚上开始发起低烧,头疼鼻塞,显然是感冒了。
怕传染给他(主要是基于“互不干扰”的协议精神,以及潜意识里不想被他嫌弃添麻烦),
她自觉地在客房自我隔离,连晚饭都只叫了外卖送到门口。晚上她睡得昏沉,口渴难耐,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迷迷糊糊爬起来,晕乎乎地想去厨房倒水。在昏暗的走廊上,
差点撞到一个人影。是陆言深,他好像也刚忙完工作,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
露出小片锁骨,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
看到她烧得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的样子,他停下脚步,
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吃药了?
”“嗯……吃过了。”苏晚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只想赶紧冲到厨房灌下一大杯水。
他没再说话,侧身让她过去,目光却一直跟着她有些踉跄的背影。第二天早上,
苏晚被渴醒和头疼折磨得挣扎着爬起来,打开客房房门,
意外地发现门口竟然放着一个胡桃木托盘。托盘上有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
一盒新的、她常吃的那个牌子的感冒药,还有一碗……看起来米是米、水是水,
米粒有的开花有的还夹生,卖相实在不敢恭维的白粥。苏晚端着那碗堪称“惨烈”的粥,
走到堪比专业餐厅的厨房,看到光可鉴人的料理台上还残留着些许水渍和几粒逃逸的米粒,
显然煮粥的人对此项技能毫无经验,且现场一度十分混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