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穿着一身水碧色的绫裙,颜色清浅,如同雨洗后的碧空,在药香萦绕的内室里,显得格外干净出尘。
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气质清冷如枝头初绽的白梅,比梦中多了几分令人心折的静美。
谢祈晏面上不露分毫,视线仅停留一瞬,便自然移开,仿佛只是寻常一瞥。
上前几步,拱手行礼:“祖母、母亲。”
老夫人仔细端详着他,眉头渐渐蹙起:“晏儿,你这脸色怎地如此苍白?可是受伤了?”
梁氏关切望过来,满脸担忧:“瞧着是有点,怎么回事?”
谢祈晏神色平淡:“劳祖母、母亲挂心,不过是路上遇了点小麻烦,受了点皮外伤,现下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好了。”
老夫人不放心,连声吩咐:“一会定要让府医好好瞧瞧,万万不可大意。”
谢祈晏从善如流应着,走到一旁坐下,位置恰好与姜舒禾相对。
老夫人和梁氏又问了些路上的情形,他言简意赅答着,余光不动声色落在对面。
他偷偷盯着她端坐的姿态,低垂的眼睫,以及放在膝上交握的手指。
她很安静,偶尔随着话音微微抬眼,露出乖巧的笑容。
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到了府中子弟的婚事上。
老夫人笑着看向舒禾,介绍道:“晏儿还未正式见过你卫姑母家的舒禾表妹吧?”
“舒禾与珩儿刚定下亲事,只等你这个长兄的亲事操持完,便可操办他们的事了。”
姜舒禾依言站起身,朝他福了一礼,声音清越:“表兄安好。”
“亲事”二字入耳,谢祈晏端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温热的茶水几乎要漾出杯沿。
急赶慢赶,终究还是让这婚约摆到了明面上?
谢青珩有什么好的!
优柔寡断一个!
他朝她颔首,语气带着兄长般的关切:“我的亲事倒是不急,只是切莫因为等我,而委屈了表妹才是。”
老夫人浑不在意摆摆手,笑道:“这门亲事是早便有的,舒禾也是愿意的,珩儿又是个知冷热的性子,怎会委屈了她?”
姜舒禾感激道:“老夫人和表兄们待我极好,舒禾心中很是感激。”
“表妹是自愿的便好。”
谢祈晏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脆响,目光掠过她低敛的眉目。
帘子又被掀开,带着一身湿润潮气的六姑娘谢竹月走来,额发被细雨打湿,小脸红扑扑的。
她见到谢祈晏,眼睛一亮,脆生生道:“大哥,你回来啦?”
梁氏见状,不禁嗔怪道:“你这孩子,瞧这一头薄汗,当心着了风寒。”
谢竹月笑嘻嘻蹭到她身边,解释道:“母亲,就刚才雨歇那一阵子,我和五姐姐她们在前院放纸鸢呢。”
“是二哥让我来寻舒禾表姐的,说是新得了一幅什么字画想要让表姐看看。”
谢家乃百年名门,祖上曾辅佐三朝帝王,立下汗马功劳,又深知盛极必衰之理,懂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是朝中公认的清流砥柱。
门风严谨,声誉极隆。
如今谢府的煊赫,更与嫡长子谢祈晏息息相关。
当今圣上乃昔日五皇子,在先皇面前并不得宠。一次秋猎遇险,谢祈晏舍身相救,两人情谊渐深。
后来太子暴毙,诸皇子争储,风云诡谲中,谁都未曾料到五皇子脱颖而出,登基为帝。
谢祈晏因当年的救驾之功,深受新帝信任,被委以明镜司指挥使的要职,掌刑狱缉捕,监察百官。
权柄之盛,一时无两。
老夫人听了她的话,和蔼笑了笑:“既是珩儿寻你,便快去吧。”
姜舒禾微微一福,转身离去。
谢竹月凑到老夫人身边,好奇仰起脸:“祖母,我为何只见过大姑母和二姑母,从没听说过卫姑母呀?她是哪一房的亲戚?”
老夫人闻言,神色微凝,看了梁氏一眼。
梁氏垂着眸,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茶,并未接话。
室内忽然寂静,只听得见外面淅沥的雨声。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谢竹月的手,叹了口气,委婉道:“你卫姑母的父亲,与你祖父乃生死至交。后来卫府遭了大难,家道便中落了。”
“我与你祖父念着旧情,便收了你卫姑母为义女,在府里住过一段时日。”
当年,谢、卫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不料,卫府被卷入一桩旧案,一夜之间抄家败落。
四年后卫府得以昭雪,卫氏带着婚书忽然出现。那时,谢老爷早已娶妻梁氏,连长子都已两岁。
卫氏主动认她为义母,在府中住了不足三月,后来嫁了个举人,随夫赴云州上任,渐渐便少了联系。
没想到,今年开春,她收到一封云州寄来的书信,派人将舒禾接进了府,又暗暗撮合舒禾与嫡次子谢青珩,也算弥补了当年的遗憾与愧疚。
同时,她也存了私心。
舒禾这孩子的容貌太过出挑,若生在有权势的人家,自是锦上添花;可如今她无人依靠,这美貌便成了怀璧其罪,只怕会招来祸端。
当年卫氏当着她的面,将婚书扔进火盆,全了谢府颜面。如今她护着舒禾,既是弥补当年的亏欠,也是怜惜这孩子孤苦。
长子谢祈晏的亲事关乎整个谢氏一族,应当谨慎,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姻亲,必要时还能拉上一把。
而次子谢青珩志在文坛,娶舒禾后,反倒更显风雅,于家族无碍。
她以旧日口头婚约之名,将舒禾名正言顺留在谢府,直接断了她生父的念想。
况且,珩儿品貌出众,性情温和,又是谢府嫡次子,对舒禾来说已是极好的归宿,也算对得起她早逝的母亲了。
这几日,她看得出来,两人都算满意这门亲事。
谢竹月似懂非懂,没再追问。
谢祈晏沉默品着茶,忽然起身告退。
檐外雨丝如雾,将庭院笼在一片朦胧水色中,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江敛见人出来,立刻无声上前,伞面微倾,隔绝绵绵雨幕。
谢祈晏走到前院月洞门旁,脚步倏然顿住。目光穿过疏落的雨帘,落在不远处的莲池畔。
水光潋滟的池边,少女执着一柄青竹伞,亭亭而立。
雨珠顺着伞骨悄然汇聚,最终不堪重负滑落,在她周身划开一圈圈细碎涟漪。
她仰头,对身旁的男子浅笑。
那笑意,不同于方才在长辈面前的恭谨疏离,眼波流转间,竟似沾染了雨水的雾气,透出几分难得的灵动。
身旁的男子一身月白常服,执伞相陪,身子微微倾身,眉眼间带着温和笑意。
眼前,美得令他心口发窒。
谢祈晏垂在袖袍下的手,猛然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
这一幕,他见过很多次。
见一次,难受一次。
不去看时,他又想得慌。
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话。
自己折磨自己,难受至极。
江敛顺着视线望去,还没看明白,忽然,身边人漠然转身,踏入细密的雨幕之中。
将他与刺眼的和谐,一同抛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