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的意识消散在无尽的冰冷里。
血。
好多好多的血。
身下的产床像是被泡在了一片温热的血海里,黏腻又湿冷。
“产妇大出血!家属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保大保小?”
护士的声音焦急,隔着手术室的门传进来,模糊不清。
然后,她听见了婆婆张兰那尖利刻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保小!一定要保我的金孙!她一个女人的命算什么,我们老顾家四代单传的根可不能断!”
冷。
彻骨的冷。
比身下流失的血液更冷。
林素想睁开眼,想看看那个她爱了十年,此刻就站在门外的丈夫顾伟。
她想问问他,这也是你的选择吗?
可她连掀动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见丈夫懦弱地附和。
“听……听我妈的。”
呵。
林-素在心底惨笑一声,彻底坠入黑暗。
……
“妈!妈!你醒醒啊!”
“医生!医生!我妈醒了!”
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嘈杂的呼喊,将林素从黑暗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墙壁,和一盏老旧的拉线电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面容焦急的年轻男人正俯身看着她。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眉眼英挺,只是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林素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哪?
地府吗?
这个男人又是谁?长得还挺周正。
“妈!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男人见她睁眼,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妈?
林-素-懵了。
她才二十六岁,刚死在产床上,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妈?
她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干得像火烧一样,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男人立刻会意,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
温热的水滋润了喉咙,林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是谁?”
男人的表情瞬间僵住,眼里的喜悦被惊恐取代。
“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建军啊!顾建军!”
顾建军?
这个名字……好熟悉。
林素的脑子像一团浆糊,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在里面翻滚。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顾建-军连忙扶住她。
“妈,你刚退烧,别乱动。”
他顺手将床头的一个小圆镜递了过来。
“妈,你看看,你还认识自己吗?”
林-素接过镜子,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脸色蜡黄,眼角和额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夹杂着不少银丝。
这张脸,憔悴,苍老。
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林素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女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这不是她!
她明明死在了二十一世纪的产床上,怎么会变成一个中年妇女?
顾建军……顾建军……
婆婆张兰好像提过,她早逝的婆婆,也就是自己丈夫顾伟的奶奶,名字就叫……
不,不可能。
林素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了。
婆婆张兰不止一次在家里耀武扬威地说过,她嫁进顾家的时候,顾伟的爷爷已经去世,家里只有一个病恹恹的婆婆,还有一个儿子顾建军。
而那个病恹恹的婆婆,在她嫁过来没多久就因为当家做主太操劳,病倒了。
顾建军,是她丈夫顾伟的爸爸!
那她现在……
林素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现在是哪一年?”
顾建军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还是老实回答:“1985年啊,妈,你烧糊涂了?”
1985年!
她竟然回到了四十年前!
还成了自己婆婆的婆婆!
丈夫顾伟的亲奶奶!
这个认知让林素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她这是……重生了?
重生在了这个害死她的恶婆婆张兰刚过门的时候?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建军,我……我进来了?”
顾建军回头,脸上露出一丝柔情。
“小兰,快进来,妈醒了。”
一个穿着红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拎着一个网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姑娘皮肤白净,眉眼间带着一股小家子气的精明,嘴角微微向下撇着,显得有些刻薄。
纵使化成灰,林素也认得这张脸!
张兰!
这就是年轻时候的张兰!
那个在她孕期百般刁难,在她临死前冷酷地说出“保小”的恶婆婆!
林素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冷了下去。
她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原来,老天爷真的有眼。
这不是地府。
这是她的修罗场,是张兰的地狱!
张兰走到床边,对上林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总觉得,这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婆婆,眼神有点吓人。
但她还是挤出一个自以为甜美的笑容,将手里的网兜递了过去。
“妈,我是张兰,建军的媳妇儿。这是我从娘家给您带的红糖,您补补身子。”
她把“媳妇儿”三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丝宣示**的意味。
然后,她低下头,用一种近乎羞涩的,自以为讨好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
“妈。”
一声“妈”,如同惊雷在林素耳边炸响。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了四十岁的脸,记忆中那个满脸褶子、眼神刻薄的老妇人形象与之一点点重合。
就是这张嘴,骂她是个不下蛋的鸡。
就是这张嘴,在她生下女儿后,骂她是赔钱货。
就是这张嘴,在她临死前,决定了她的生死。
林素的心里,恨意翻江倒海。
但她的脸上,却平静无波。
她甚至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嗯。”
一个字,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张兰心里“咯噔”一下。
来之前,她娘就跟她分析过。
顾家男人老实,公公死得早,这个婆婆就是家里的天。
只要拿捏住了婆婆,以后这日子就好过了。
她本以为一个刚大病一场的半老太婆,随便说两句好听的,给点小恩小惠,就能哄得服服帖帖。
可现在看来,这个婆婆,似乎没那么简单。
顾建军却没想那么多,他只觉得母亲能开口应答,就是好转的迹象。
他高兴地接过张兰手里的网兜:“妈,你看小兰多孝顺,还记着给你带红糖。”
林素的目光落在那个网兜上。
里面装着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红糖,最多半斤。
她记得,张兰嫁过来的时候,跟顾家说的是,娘家穷,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只陪嫁了两床新被子。
可后来林素才知道,张兰的娘家不仅不穷,还在村里最早一批盖了砖瓦房。
她藏了一手私房钱,一分没带到顾家来。
如今这半斤红糖,怕也是做给顾建军看的。
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算计到了骨子里。
林素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
“妈,你干什么?快躺着!”顾建军急忙按住她。
“躺了三天,骨头都酥了。”林-素-的声音依旧沙哑,“家里这么多活,总不能都让你一个大男人干。”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张兰。
张兰心里一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给她听的?
她刚嫁过来第一天,就要让她干活?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张兰立刻摆出一副贤惠媳妇的模样,“您身子不好,就该好好歇着。家里的活,有我呢。”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林素心中嗤笑。
她太了解张兰了,嘴上勤快,实际上懒得出奇。
上一世,她坐月子的时候,张兰连一顿饭都没做过,每天不是搓麻将就是东家长西家短。
“好啊。”
林素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一大盆衣服。
“建军这几天光顾着照顾我,衣服都堆成山了。你去,把它们都洗了吧。”
张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着那盆几乎要满出来的脏衣服,里面混杂着顾建军的工装和婆婆换下来的病号服,散发着一股汗味和药味。
让她洗这个?
还是用手洗?
她在家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都是她妈洗的!
“这……”张兰求助似的看向顾建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这么多啊……”
顾建军有些心疼新媳妇,刚想开口说“我来洗”。
林素却先一步开了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怎么,嫌多?”
她慢慢地坐直了身体,靠在床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张兰。
“我嫁到顾家二十年,给你们老顾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从没说过一个‘多’字。”
“如今你刚进门,这家里的担子,也该你来挑一挑了。”
“还是说,你觉得我们顾家的媳妇,是请回来当奶奶供着的?”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敲在张兰的心上。
更是把顾建军想要求情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是啊,他妈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儿媳妇进门了,分担一些不是应该的吗?
顾建军立刻板起脸,对张兰说:“小兰,妈说得对。你刚来,是该熟悉熟悉家里的活。快去吧,洗仔细点。”
张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想到,自己一向百依百-顺的丈夫,竟然会为了他妈,这么说自己。
她更没想到,这个病恹恹的婆婆,竟然这么厉害!
当着她的面,就把她儿子训得服服帖帖。
张兰咬着下唇,心里又气又委屈,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她知道,新媳妇第一天,要是敢跟婆婆顶嘴,传出去名声就坏了。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走到墙角,吃力地端起那一大盆衣服。
盆很重,压得她一个趔-趄。
林素冷眼看着。
这才只是个开始。
张兰,你欠我的,欠我孩子的,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加倍还回来。
张兰端着盆,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
初春的井水,冰冷刺骨。
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冻得一哆嗦,眼泪差点掉下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过门就要受这种罪!
她在屋里听着,隐约能听见顾建军在关心婆婆。
“妈,你渴不渴?”
“妈,要不你再躺会儿?”
张兰越想越气,手上的搓衣板“咣咣”响,恨不得把衣服都搓出个洞来。
屋里,林素喝着儿子递过来的水,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知道,张兰肯定在背后骂她。
没关系。
骂吧。
反正以后有她受的。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搓衣服的声音停了。
紧接着,她听见张兰带着哭腔的声音。
“建军……建军你出来一下……”
林素眼神一冷。
来了。
告状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