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凝霜殿的寂静与暗涌霜降后的第九日,广寒宫西侧的凝霜殿内,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三万年的琥珀。殿宇由千年玄冰砌成,四壁流转着极光般幽蓝的冷辉。
冰柱自穹顶垂落,每一根都凝结着不同年份的雪纹——那是青女三万载神职的无声年轮。
殿中央,一面三丈高的冰镜矗立在寒玉台上,镜面并非平滑如常,而是密布着细碎的霜花,
宛如永冻的星河。青女站在镜前,银发如月光织就的瀑布垂至腰际,发梢微微卷曲,
每一缕都仿佛有细雪萦绕。她伸出指尖,轻触镜面。镜中的容颜清冷绝俗,
眼眸是极地深海的颜色——那是一种比幽蓝更冷、比黑夜更邃的蓝,
沉淀了三万年的风雪与寂静。美得惊心,却也冷得彻底,没有一丝属于生灵的温度。“娘娘,
”侍雪童子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轻得像雪落竹梢,“寅时三刻了,该准备下凡降雪了。
”青女没有转身。她凝视着镜中那个被称为“雪神”的存在,突然觉得陌生。三万年来,
每日晨昏,她都会站在这里整理仪容——将银发梳成规定的样式,为眉梢染上合适的霜色,
调整唇角那抹永远恰到好处的、神性的淡漠。完美。无可挑剔。却空洞如这凝霜殿的回声。
她挥袖,冰镜应声而碎,化为万千晶屑,在殿内纷扬如一场迷你的暴风雪。
碎晶映照着四壁的冷光,刹那间,整个殿堂仿佛坠入旋转的银河。“知道了。
”她的声音比碎冰相撞更清脆,也更寂寥。侍雪童子悄声退下,冰门开合的瞬间,
灌入一缕广寒宫外永恒的风——那风里带着月桂的冷香,和遥远人间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青女没有立即动身。她缓步走向殿西的露台,凝雪杖在她手中自动凝结成形,
杖身剔透如水晶,顶端悬着一枚永不融化的六棱雪晶。露台外,云海在脚下翻涌,
人间在更深的底下,像一幅被雾气晕开的画卷,模糊而遥远。她厌倦了。
厌倦了年年相同的仪式:在固定的时辰降临固定的方位,按固定的范围降下固定厚度的雪。
厌倦了人间千篇一律的感恩祭祀:那些跪拜的姿势、祷祝的辞令、供奉的祭品,
三万年来看过太多,多得她已能预判每一个村落今年会用几牲几醴。最厌倦的,
是这永恒不变的神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纪复世纪。时间对神而言没有意义,
却也剥夺了所有意义。她见过沧海变成桑田,见过王朝兴衰更迭,
见过人间爱恨情仇如潮汐涨落——而她始终是那个站在云端的旁观者,袖手,垂目,降雪。
作为冬神玄冥最得力的属神,她的工作完美无瑕。每一次降雪的时机、范围、厚度,
都精准得如同天道法则本身。玄冥曾当着诸神的面赞她:“青女之雪,分毫不差。
”直到去年冬至。那日她提前完成降雪,返回凝霜殿时,途径玄冥所在的凛冬宫。
原本只想汇报工作,却在冰廊转角,听到了那场改变一切的对话。声音透过厚厚的冰壁传来,
被寒意滤得有些失真,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耳中:“青女虽好用,终究是个女儿身。
”那是玄冥的声音,低沉,威严,不带感情,“这三万年来,她确无差错。但雪神之位,
终究需有阳刚之气镇守。待寒朔你神力再精进些,我便将雪神之印传你。
至于青女——”短暂的停顿,冰廊外风雪呼啸。“可调去掌管霜露琐事。那也是细致活,
适合女子。”寒朔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压制的得意:“父亲英明。
青女姐姐毕竟……血统不纯。”“慎言。”玄冥的声音冷了三分,却并无真正斥责之意。
冰廊深处,青女僵立如雕像。手中凝雪杖的寒气渗入掌心,沿着血脉一路冻到心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苍白,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玉般的色泽。血统不纯。
三个字,揭开了三万年来心照不宣的伤疤。她是玄冥在极北雪原拾得的弃婴,身世成谜,
神格天成。玄冥将她抚养长大,授她神职,予她权柄,
却也始终隔着那道无形的界限——她不是亲生,不是男儿,永远差那么一步。而寒朔,
那个玄冥的亲生儿子,神力平庸,心术不正,却因血脉,
天然拥有她穷尽三万努力也换不来的资格。那一夜,凝霜殿的寒冰记录了她的无声独坐。
她看着殿内万年不化的冰柱,看着窗外永恒轮转的月轮,
看着手中这根代表雪神权柄的凝雪杖。然后,一个危险的念头,像冰层下的暗流,开始涌动。
她要最后一次完美执行神职。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玄冥、寒朔、诸神乃至人间众生面前——让这场大雪,
出一点“意外”。不是背叛天道,不是祸害苍生。
只是一场温和的、精准的、恰到好处的“失控”。一场能让玄冥意识到她不可替代的警示,
一场能让寒朔明白雪神之位并非靠血脉就能坐稳的教训。她要在这场大雪中,埋下一颗种子。
一颗关于反抗、关于自我、关于“青女究竟是谁”的种子。殿外,
侍雪童子再次轻唤:“娘娘,时辰将至。”青女转身,银发在空中华丽地划出一道弧光。
她握紧凝雪杖,杖顶的雪晶骤然亮起,整个凝霜殿随之共鸣,
四壁冰柱上的雪纹同时流转生辉。“走吧。”她开口,
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决绝。殿门洞开,人间在下,风雪待召。
而一场酝酿了三百个世纪的反叛,即将随着第一片雪花,悄然降临。
第二章暖冬奇遇初临人间青女提前七日降临人间。
她并未如往常那般驾着六棱雪辇、在仙乐与神光中庄严现身。这一次,她敛去所有神辉,
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霜风,
悄然掠过正在举行预备祭祀的村落上空——那些村民正对着空荡荡的祭坛叩拜,
祈求她准时降雪。她在云端停留了片刻,俯视着这片她守护了三万年的土地。然后,
她选定了最不起眼的落脚点:雪拥村外三里处的一片梅林。时值暖冬,红梅未绽,
枝头只挂着些瑟缩的骨朵。素白的身影在梅林深处凝实。
此刻她为自己取了个凡间名字“白璃”——低头审视这身幻化出的装束:最简单的麻布衣裙,
没有任何纹饰,颜色是她习惯的雪白。她甚至刻意让衣角沾上些尘土,
让银发褪为寻常的鸦黑,只留下一缕不易察觉的霜色藏在鬓边。但有些东西无法完全掩盖。
当她走进山脚下的雪拥村时,几个在村口玩耍的孩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游戏。
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她已施法让五官显得平凡——而是她走过时,空气会莫名清凉些许,
仿佛有看不见的雪花跟随她的脚步。“姐姐,你是从北边来的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大胆地问,“你身上有雪的味道。”青女心中微震。凡胎肉眼,
竟能感知神息?她蹲下身,
实际上是从凝雪杖中分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冰晶——变戏法般“变出”一枚冰糖:“请你吃糖。
”孩子欢天喜地跑开了。青女直起身,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村庄。
暖冬之困雪拥村正经历五十年来最暖的冬天。路边的老槐树本该落叶尽秃,
此刻却还挂着半树憔悴的黄叶。田垄间的土壤干裂,
本该被积雪覆盖的冬麦**出萎靡的绿意。
的是那些害虫——青女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生机之线”:无数灰黑色的细线在田地间蠕动,
那是虫豸猖獗的迹象,它们正贪婪啃食着作物的根系。村西头的老农陈老九蹲在地头,
粗糙的手掌抓起一把干土,任由土屑从指缝簌簌落下。他仰头看天,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
每一条皱纹都刻着忧虑:“这天杀的暖冬……青女娘娘若再不来雪,虫子要把根都啃光了。
明年……明年全得饿肚子啊!”他的叹息沉甸甸的,像一块冻土砸进地里。
周围几个老农跟着叹气,有人已经开始商量要不要提前收割这些半死不活的麦苗,
至少能喂牲口。青女默默听着。三万年了,她听过无数类似的祈祷。但这一次,
她没有站在云端俯视,而是站在他们中间,闻得到泥土干焦的气味,
看得见他们眼中真实的绝望。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她神心中泛起涟漪。
不是怜悯——神对众生向来是平等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愧疚的波动。毕竟,
这场反常的暖冬,与冬神一脉的失职不无关系。而寒朔上月偷偷调整了局部气候,
美其名曰“实验新术法”,实则……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压下。按照计划,
她本不该提前干预。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村东头那片传来敲打声的田地走去。
凡人的狂妄村东头的景象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三亩见方的田地被精心划分成十几个方格,
每个方格的作物状态都有细微差别。田边立着一个奇怪的木架结构,看似随意搭建,
实则隐含着某种规律。木架上悬挂着数十个黑陶罐,罐口朝向各异,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
一个青年正蹲在木架下,往手中的竹简上记录着什么。他约莫二十七八岁,
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沾着泥土和汗渍,
但那双眼睛——当青女走近时,他恰好抬头——亮得像暴风雪夜过后,
第一颗刺破云层的星辰。“姑娘找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好好喝水。
青女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陶罐,神念微动,
已洞察其中原理:利用陶器夜间辐射散热的特性,在特定条件下诱导局部降温,
凝结水汽为霜。粗陋,但有效。而且完全遵循自然之理,没有借助任何超常力量。
“你这是做啥?”她终于开口,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神祇审视凡人的疏离。
林墨——她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他比青女高出一个头,
站起来时挡住了西斜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温暖的阴影。“我在试验人工造霜。
”他指向那些陶罐,动作间带着研究者特有的热情,“看,这些罐子夜里散热比周围快,
罐底温度能比空气低两三度。如果湿度合适,就能凝出霜来。”他弯腰拿起一个倒扣的陶罐,
底部果然结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霜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霜花正在缓慢融化,
像一场微型的、加速的冬天。“凡人妄想代行神职?”青女的话语脱口而出,
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讥讽。三万年来,她见过太多试图“僭越”的凡人术士,
最终要么徒劳无功,要么走火入魔。林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不是被冒犯的笑,
而是一种包容的、甚至觉得有趣的微笑。“不是代行,是理解。”他认真地说,
用沾着泥的手指在空中虚画,“青女娘娘降雪,是她的神职。
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身上——万一娘娘今年特别忙呢?
万一她要去的地方特别多呢?”他指向干裂的田地:“如果我弄明白霜雪形成的规律,
哪怕只能在最关键的几亩地、最关键的几天里,造出一点薄霜,
冻死一部分虫卵……也许就能多收几斗粮,少饿死几个人。”他顿了顿,
眼睛更亮了:“这不是僭越,是帮忙。就像孩子长大了,该帮母亲分担家务了。
”好奇的种子青女怔住了。三万年神生,她听过无数祈祷、赞颂、祈求,甚至偶尔的抱怨。
但从没有人,用这样平等、甚至带点亲昵的语气谈论她——不是作为高高在上的雪神,
而是作为一个可以被“帮忙”、可以被“体谅”的、忙碌的“母亲”。不敬。
毫无疑问的不敬。但为何……她心中那片冻结了万年的冰湖,竟因这不敬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的执着让她好奇,他的眼神让她困惑,
而他话语中那种理所当然的“人与神可以合作”的理念,更是打败了她三万年的认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三分。“林墨。双木林,墨水的墨。
”他指了指田边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林氏试验田”,“姑娘怎么称呼?不像本村人。
”“白璃。暂居此地。”她简略回答,心中已做出决定。她要留下来。不是以神的身份,
而是以“白璃”的身份,近距离观察这个狂妄、执着、却又奇特地打动她的凡人。
她在林墨隔壁租下了那间废弃的柴房。房主是个耳朵半聋的老太太,
收了几个铜板就乐呵呵地走了,甚至没多问一句这位突然出现的白衣姑娘从何而来。
柴房简陋得可怜:四壁漏风,屋顶有破洞,除了一张瘸腿的木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
别无他物。青女却觉得很新鲜——这是她三万年来,第一次住在“房子”里,而不是宫殿中。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用神力悄无声息地修补了最严重的漏洞(只动用了一丝,
确保不被察觉),然后坐在唯一一扇小窗前,目光投向隔壁的院子。林墨正在清洗那些陶罐。
他做得很仔细,每一个罐子都用清水反复冲刷,然后用干净的粗布擦干。
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汗珠沿着脖颈滑进衣领,他随意用袖子抹了一把,继续工作。
青女看了很久。凡人的奇迹第三天黄昏,变故发生了。青女正在窗前假寐——神本不需睡眠,
但她享受着这种模仿凡人的新奇感——突然感觉到一阵异常的低温波动。她睁开眼,
神念瞬间扫过隔壁田地。那些陶罐……正在自发地、加速地散热。
不是因为她暗中相助(她确实想过,但尚未实施),
而是因为今夜大气条件恰好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无风、湿度饱和、云层稀薄。
林墨无意中搭建的木架结构,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辐射冷却阵列。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田边,
隐身于渐浓的暮色中。林墨也察觉到了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