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手术室里,时间失去了常规的意义,只剩下生命体征监测仪断续的滴答声、器械碰撞的脆响,以及压抑的呼吸声。
林念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伤员的腹腔像被暴力撕开的口袋,弹片造成的破坏触目惊心。肠管破裂,血管断裂,鲜血不断地涌出,试图吞噬这片小小的、被应急灯光勉强照亮的“生命禁区”。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却又精准到毫厘。止血钳精准地夹闭喷涌的血管断端,吸引器嘶吼着吸走积血,暴露术野。他的手指在温热的组织间探查、分离,寻找着每一处损伤。
“血压还在掉!”年轻的护士声音带着哭腔,她几乎是趴在简陋的血压计上读数。
“加快输血!肾上腺素准备!”林念头也没抬,声音冷硬如铁,手上的缝合针带着细线,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进行着肠管吻合。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立刻被旁边充当助手的陈医生用纱布擦去。
苏染躺在角落的行军床上,腿上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防线。陈医生和护士小张正在处理她的伤腿。清创、检查神经和血管损伤、准备进行更彻底的固定。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痛呼出声。
然而,她的目光却无法从手术台边那个身影上移开。
他站在那片昏黄而摇曳的光晕下,白大褂(或者说迷彩服外套)上溅满了血点,身形挺拔如松,稳定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拯救生命的激动,只有一种纯粹的、极致的专注。仿佛他不是一个在废墟中抢救伤员的医生,而是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在执行着预设的程序。
可偏偏,这样一个看似冰冷的人,腰间却藏着致命的武器。那惊鸿一瞥的黑色手枪轮廓,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苏染的脑海,与眼前这个救死扶伤的形象激烈冲突,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丝寒意。
他到底是什么人?
“呃啊——!”手术台上的伤员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林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早有预料。“按住他!小张,静脉推注镇静剂!”他的命令简短有力。
陈医生和护士小张立刻配合,压制住伤员,完成注射。林念则趁机完成了最后一处关键血管的缝合。他松开止血钳,血液顺利流过吻合口,没有明显的渗漏。
“腹腔初步止血完成,肠管吻合完毕。关腹。”林念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松弛。他将后续工作交给陈医生,自己退后一步,摘下了沾满血污的手套,扔进一旁的污物桶。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那是长时间极限操作后的生理反应。
他走到旁边一个水桶旁(里面是浑浊的、仅能勉强称之为干净的水),舀起一瓢,粗暴地冲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掉上面的血污和疲惫。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交火声!子弹打在墙壁上的噗噗声清晰可闻,甚至有一颗流弹穿透了临时手术室薄弱的隔板,打在对面墙上,溅起一簇火花和灰泥!
“敌袭!隐蔽!”门口警戒的士兵嘶声大吼。
手术室内瞬间一片混乱。护士小张吓得惊叫一声,蹲了下去。陈医生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手上的缝合动作却奇迹般地没有停下。
而林念——
在枪声响起的瞬间,他冲洗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寻找掩体,而是猛地转身,那双刚刚还沉浸在手术极致专注中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隼,冰寒如刀。他的身体微微低伏,呈现出一种猎豹般的攻击姿态,右手几乎是本能地按向了腰侧,握住了那隐藏的枪柄。整个人的气息从冷静的医者,骤然变成了蓄势待发的凶兽!
这转变快得只在呼吸之间,那股瞬间迸发的凌厉杀气,让角落里的苏染心脏骤然一缩,呼吸都停滞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外面的交火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渐渐远去,似乎是巡逻的守军击退了渗透的小股敌人。
林念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按在枪柄上的手也松开了,重新垂在身侧。他脸上的凌厉迅速消退,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只是幻觉。他继续完成冲洗的动作,然后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纱布,擦拭着脸和手。
但苏染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个男人,体内栖息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在无影灯下与死神争夺生命,另一个,则在阴影中手持利刃,随时准备收割生命。
陈医生似乎对林念这种反应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护士小张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脸色苍白。
林念擦干手,走到苏染的床边。陈医生刚刚完成了她腿部的清创和更牢固的固定,正在包扎。
“情况怎么样?”林念问道,目光落在苏染那被夹板和绷带紧紧包裹的伤腿上。
“开放性胫腓骨骨折,伴有严重的软组织挫裂伤,万幸主要血管没有完全断裂,但需要尽快进行正式的手术清创和内固定,否则感染和坏死的风险极高。”陈医生语气沉重,“而且,这里……”他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屋顶和墙壁,“不具备条件。”
林念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苏染脸上。她的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异常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依然顽强地睁着,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痛苦、恐惧、感激,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对他身份的质疑。
两人目光相接。
苏染张了张嘴,想问他关于那把枪的事,想问清楚他究竟是谁。但腿上传来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她连发出一个清晰音节的力气都没有。
林念看着她眼中挣扎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伸出手,将她额前被冷汗黏住的、沾着血污的头发,轻轻拨开了一点。他的指尖带着刚冲洗过的冰凉,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轻,很短暂,与他之前冷静乃至冷酷的形象格格不入。
“保存体力。”他低声说,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手术室门口,对那名警戒的士兵低声交代着什么,似乎是在询问外面的情况,以及撤离的可能性。
苏染看着他宽阔而挺拔的背影,感受着额头上残留的那一丝冰凉的触感,心中五味杂陈。
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她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和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将她吞没。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那双在血色与灯光下、冷静与杀机之间瞬息切换的眼睛。
这个代号“夜鹰”的男人,像这战场一样,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却又在绝境中,给了她一线渺茫的生机。
而她,一个本该用镜头记录真相的战地记者,此刻却成了这场血腥漩涡中的一员,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和这个神秘莫测的军医,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外面的枪声零星响起,夜色更深了。临时手术室内的应急灯,依旧顽强地亮着,在这片被战火撕裂的土地上,守护着微弱的生命之光。
苏染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引擎的轰鸣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腿上传来的、被药物压制后依旧蠢蠢欲动的钝痛,然后是身下硬质担架硌着骨头的不适。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头顶是晃动的、沾满泥污的帆布顶棚,身处的空间狭小而拥挤,弥漫着血腥、汗臭和柴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她正躺在一辆疾驰的军用卡车的后车厢里,身边挤满了其他伤员,痛苦的**和压抑的喘息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
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废墟、压住腿的水泥板、那个眼神冰冷的男人、临时手术室里的血腥与专注、他腰间一闪而过的黑色枪影、还有那句低沉的话语……“你的守护者”。
她猛地想撑起身子,查看周围,却被腿上的剧痛和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按回了担架上。
“别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引擎的噪音和伤员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