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元和十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凤藻宫的屋檐下挂着一排冰凌,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沈容华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眼前消散,拢了拢身上半旧的狐裘。
这裘衣还是五年前封后时赏的,毛色已不复当初光亮。"母后,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下一句是什么?"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沈容华收回目光,
看向坐在对面的小男孩。八岁的二皇子萧景琰裹着厚厚的棉袍,小脸冻得通红,
却仍执笔认真抄写着《孟子》。一旁六岁的四公主萧玉娆正用手指在桌面上默写诗文,
指尖已经冻得发白。"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沈容华柔声回答,
伸手将女儿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取暖,"今天就到这里吧,天太冷了。""不行,
"萧景琰固执地摇头,"太傅说背不完这篇,明日就不许我上骑射课。"沈容华心头一酸。
她知道儿子多么期待每周一次的骑射课,那是他少数能离开这冷宫般凤藻宫的机会。
"那母后陪你们一起。"她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盆里将熄的炭火,溅起几点火星。
内务府这个月送的炭又少又劣,烧起来满是烟味。殿门突然被推开,
一阵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沈容华抬头,看见贵妃苏氏裹着华贵的紫貂大氅站在门口,
身后跟着锦衣玉食的大皇子萧景瑞和三公主萧玉姝。"哟,皇后娘娘这是在授课呢?
"苏贵妃红唇微扬,目光扫过简陋的宫殿,眼中满是讥诮,"这凤藻宫怎么比冷宫还冷清?
景瑞,你说是不是?"十岁的大皇子咧嘴一笑:"回母妃,儿臣的偏殿都比这儿暖和。
"沈容华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贵妃有事?""不过是路过罢了。
"苏贵妃轻抚鬓角,"皇上刚赏了南疆进贡的血燕,想着给姐姐送些来,
谁知..."她故作惊讶地看了眼手中精致的食盒,"瞧我这记性,竟忘在宫里了。
"萧玉姝咯咯笑起来,头上的金步摇随之晃动:"母妃,皇后娘娘这里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送来了用什么盛啊?"萧景琰的小拳头在身侧攥紧,沈容华悄悄按住他的手。"景琰,玉娆,
给贵妃娘娘请安。"她平静道。两个孩子不情愿地行礼。萧景瑞却突然上前,
一把夺过萧景琰案上的砚台:"这就是父皇赏你的端砚?你也配用这个?""还给我!
"萧景琰跳起来去抢,却被萧景瑞轻易推开。大皇子比二皇子高出半个头,体格也壮实许多。
"想要?自己来拿啊!"萧景瑞跑到殿外,将砚台举过池塘水面。
薄冰覆盖的池塘反射着刺目的光。萧景琰追出去,沈容华连忙跟上。她刚踏出门槛,
就听见"噗通"一声——萧景瑞竟将弟弟推入了冰窟!"景琰!"沈容华顾不得体统,
提起裙摆冲向池塘。冰水刺骨,她咬紧牙关,摸索着抓住下沉的孩子。宫人们惊呼着围过来,
却没人敢下水。沈容华用尽全力将萧景琰托出水面,自己却因厚重的湿衣难以行动。
最后是一个老太监找来竹竿,才将母子二人拉上岸。沈容华浑身发抖,
却紧紧抱着昏迷的儿子,在雪地里踉跄奔向太医署。冰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在身后留下一串痕迹。沿途宫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皇后娘娘这是...""二皇子落水了...""贵妃娘娘在场..."太医署的门槛很高,
沈容华被绊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她护住怀中的孩子,自己的裙摆却渗出血来。
当夜,皇帝萧昱终于驾临凤藻宫。沈容华刚换下湿衣,正守着高烧的萧景琰。
"皇后今日有失体统。"萧昱站在门口,不肯再进一步,仿佛怕被这宫中的寒气沾染。
沈容华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臣妾知罪,但求皇上救救景琰。""太医不是已经来看过了?
"萧昱皱眉,"倒是贵妃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沈容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又迅速隐去:"是臣妾的过错。"萧昱似乎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
沉默片刻道:"明日朕让人送些炭来。"皇帝走后,萧玉娆从屏风后钻出来,
小手抚上母亲的脸:"母后不哭。"沈容华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她搂紧女儿,
看向床榻上脸色惨白的儿子,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凤藻宫的夜格外漫长。沈容华拧干帕子,轻轻敷在萧景琰滚烫的额头上。
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太医开的药服下去两个时辰了,
热度非但不退,反而越来越高。"母后,哥哥会死吗?"萧玉娆蜷缩在床尾,
小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沈容华心头一颤,强撑起一个微笑:"不会的。你哥哥是龙子,
有上天庇佑。"她再次探了探儿子的脉搏,眉心渐渐拧紧。这脉象不对——浮而数,
却时有间歇,像是被什么压制着。她凑近萧景琰的唇边,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玉娆,去把哥哥的药渣拿来。"小女孩光着脚跑到外间,不一会儿捧着药罐回来。
沈容华拨开药渣仔细检查,忽然指尖一顿——几片看似普通的甘草下,
藏着几粒极像苦杏核的碎屑。她心头剧震,这是"慢愁",
一种能让人逐渐衰弱而死的慢性毒药!难怪太医开的药不见效,反而加重了病情。"玉娆,
母后需要你去太医院的藏书阁找一本书。"沈容华压低声音,
"记得我们上次去时看到的那本《百毒解》吗?"萧玉娆眼睛一亮:"褐色封皮,
第三排左数第七本!"沈容华惊讶于女儿的记忆力,点点头:"你去求陈太医,
就说想找些医书看。找到后不要带出来,只需记住'慢愁'的解方。""我能背下来!
"萧玉娆挺起小胸膛,"上次太傅考《论语》,我一个字都没错!"沈容华摸了摸女儿的脸,
从箱底取出一块玉佩挂在她脖子上:"把这个给陈太医看,他就不会拦你。
"待萧玉娆披上斗篷跑出去,
沈容华立刻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她从镇国公府带出来的秘药。父亲曾说,
宫中险恶,这些药或许能救命。她取出一粒碧绿色药丸,用温水化开,小心喂入儿子口中。
这是"清心丹",能解百毒,但药性猛烈,她只敢用半粒。萧景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接着"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沈容华心头一紧,连忙扶起他。孩子睁开眼,
虚弱地喊了声"母后",又昏睡过去。但这一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天蒙蒙亮时,
萧玉娆才回来,小脸冻得发青,眼睛却亮得惊人。"母后,我背下来了!"她扑到床前,
一口气不停,"'慢愁,性缓而毒深,初如风寒,继而发热不退,脉象浮数而时有间歇。
解用绿豆二两,甘草五钱,金银花...'"沈容华听着女儿一字不差的背诵,
眼眶渐渐湿润。她按照方子准备好药材,亲自煎药。这一次,萧景琰服下后不久,
额头就冒出汗来,热度开始消退。"母后,是谁要害哥哥?"萧玉娆趴在床边,小声问道。
沈容华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在这宫里,我们碍了谁的路,就是谁。
"她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心中已如明镜——苏贵妃。
只有她能让太医在皇子的药中动手脚而不被察觉。正午时分,一个佝偻身影悄悄来到凤藻宫。
老太监李德全,曾是沈容华祖父的部下,如今在内务府当差。"娘娘,国公爷让老奴带话。
"李德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府上一切安好,军中旧部时常问起娘娘和二皇子。
"包袱里是几块上等银炭和一小包药材。沈容华心头一暖,父亲虽被贬黜,
但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李公公,帮我查查近日太医院谁与贵妃宫中有来往。
"老太监眼中精光一闪:"老奴明白。还有一事..."他压低声音,
"北疆的赵将军上月打了胜仗,在奏折中特意问候了娘娘。"沈容华微微颔首。
赵岩是父亲一手提拔的将领,如今镇守北疆,手握重兵。这个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三日后,
萧景琰已能下床走动。沈容华正在教两个孩子辨认药材,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把书交出来!"大皇子萧景瑞的声音格外刺耳。沈容华快步走到院中,
只见萧景瑞带着两个小太监,正将萧景琰逼到墙角。她儿子怀中紧紧抱着一本蓝皮册子,
那是他十岁生辰时,太傅私下赠予的《兵法简论》,是他最珍视的礼物。"怎么回事?
"沈容华沉声问道。萧景瑞见她出来,不但不怕,反而昂起头:"回母后,
儿臣只是想借二弟的书看看,他竟敢不给!"萧景琰咬着嘴唇不说话,眼中却满是倔强。
沈容华知道这是试探。若她退让,今后欺凌只会变本加厉;若强硬处置,
又会给苏贵妃落下口实。"景瑞,"她温和地说,"你是兄长,应当爱护弟弟。若真想看书,
本宫这里还有几本更好的,你拿去读如何?"萧景瑞撇撇嘴:"谁要读那些破书!
我就要他那本!"说着竟伸手去抢。萧景琰侧身避开,却被一个小太监绊倒,书本脱手飞出。
萧景瑞一把抓住,得意地晃了晃:"早给我不就好了?""还给我!
"萧景琰爬起来就要冲上去,被沈容华一把拉住。"景琰,"她轻轻摇头,"一本书而已。
"萧景瑞见状更加得意,随手翻了几页:"什么破烂玩意儿,还不如我的画本好看。
"说着竟要撕书。"大皇兄!"一直沉默的萧玉娆突然开口,"那书上有太傅的批注,
若太傅知道你毁了他的手迹..."萧景瑞动作一顿。太傅是先帝老师,朝中德高望重,
连父皇都敬他三分。"哼,今天就饶了你们。"他悻悻地合上书,却塞进了自己怀里,
"等我看完了再还。"待他们走远,萧景琰的拳头才慢慢松开,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母后,为什么..."沈容华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记住今日的屈辱,来日方能雪耻。"萧景琰抬头,
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光:"儿臣会记住的。"当晚,沈容华将一双儿女叫到跟前,
从暗格中取出一卷竹简。"从今日起,母后教你们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展开竹简,
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沈家祖传的《权术论》,你们外祖父说,
比《兵法简论》实用得多。"萧玉娆好奇地凑近:"母后,为什么以前不教我们?
""因为母后希望你们有个快乐的童年。"沈容华轻叹,"但现在看来,这宫里容不得天真。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凤藻宫的灯火亮至深夜。"公主,再吃一口吧。
"宫女捧着精致的瓷碗,近乎哀求地劝道。三公主萧玉姝一把打翻药碗,
褐色的药汁溅在绣着金线的地毯上。"苦死了!我才不要喝什么安神汤!
"苏贵妃摆手让宫女退下,亲自端来一碟蜜饯:"乖女儿,明日北狄使团就到了,
你可得养足精神。皇上特意点名要你表演琴艺呢。"萧玉姝撅着嘴,
眼里却闪着得意的光:"那个书呆子四皇妹肯定又要躲在皇后身后背诗了吧?""她?
"贵妃嗤笑一声,"怕是连出席的资格都没有。"与此同时,凤藻宫内,
沈容华正为明日的宴会发愁。"母后,儿臣一定要去吗?"萧景琰板着小脸,
"上次大皇兄往儿臣衣服里塞虫子,还说是儿臣自己招来的。
"沈容华抚平儿子衣领上的褶皱:"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去。不去,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萧玉娆从衣柜深处拖出一件半旧的粉色宫装:"母后,我穿这件可好?"沈容华喉头一哽。
那还是两年前的衣裳,袖口已经有些短了。内务府已有半年没给凤藻宫发放份例,
她和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改了又改。"很好。"她强作笑颜,从妆奁中取出一枚白玉兰发簪,
"配上这个,我的玉娆就是宫里最美的小公主。"次日清晨,整个皇宫张灯结彩。
北狄使团此次来访,是为商讨边境贸易事宜,皇帝格外重视。
沈容华带着两个孩子早早到了麟德殿。按照惯例,皇后应坐在皇帝身侧,
但苏贵妃早已占据了那个位置。她今日一袭大红织金凤尾裙,
头上的点翠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沈容华默默走向末席,
萧景琰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看,大皇兄在瞪我们。"萧玉娆小声说。
沈容华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萧景瑞正对着他们做鬼脸。
她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不要理会。"皇帝萧昱高坐主位,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在掠过沈容华母子时几乎没有停留。"宣北狄使节进殿!
"随着太监尖利的通传声,一行身着皮袍的彪形大汉大步走入。
为首的使节团长耶律宏约莫四十岁,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显得凶悍非常。
"参见大周皇帝!"耶律宏行了一个北狄礼,声音洪亮,"我奉可汗之命,
带来草原最珍贵的礼物和最深切的问候。
"礼物一一呈上:雪白的貂皮、锋利的弯刀、罕见的红玉...皇帝微笑着点头致谢。
宴席过半,耶律宏突然起身:"久闻大周皇室子女才艺双全,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皇帝欣然应允:"朕的三公主琴艺绝佳,可为使节助兴。
"萧玉姝骄傲地昂着头走到殿中央,宫女早已备好古琴。她纤细的手指拨动琴弦,
开始演奏《春江花月夜》。起初还算流畅,可弹到第三段时,萧玉姝突然卡住了。
她的手指僵在琴弦上,小脸涨得通红。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贵妃急促的呼吸声。
"我...我忘谱了..."萧玉姝带着哭腔说。耶律宏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却礼貌地鼓掌:"公主年纪尚小,能弹成这样已是不易。"皇帝脸色阴沉,
贵妃急忙打圆场:"玉姝这几日身子不适...""父皇。"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萧玉娆不知何时走到了殿中央,恭敬地行了一礼,"儿臣愿与使节对弈一局,以助雅兴。
"殿内一片哗然。沈容华惊讶地看着女儿——她从未教过玉娆下棋啊!皇帝皱眉:"胡闹,
你才多大...""陛下,"耶律宏却饶有兴趣地说,"小公主勇气可嘉,何不成全?
"皇帝勉强点头。宫女迅速摆好棋盘,耶律宏亲自执黑先行。萧玉娆跪坐在棋盘前,
小小的身子还不及棋盘高,可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耶律宏起初不以为意,下得随意,
可十手过后,他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这..."他看着棋盘上白子的布局,眉头紧锁。
沈容华也惊呆了。女儿落子如飞,却每一步都精妙绝伦,仿佛能预判对方的所有意图。
不到半个时辰,耶律宏的黑子已被杀得七零八落。"妙!太妙了!"耶律宏非但不恼,
反而拍案叫绝,"小公主棋艺之高,在下生平仅见!"皇帝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玉娆,你何时学的棋?"萧玉娆乖巧地回答:"回父皇,
儿臣常看太傅与兄长对弈,自己琢磨的。""过目不忘,举一反三..."耶律宏赞叹道,
"大周皇室果然人才辈出!"皇帝大笑,
亲自将萧玉娆抱到膝上——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父皇的亲近。
沈容华看着女儿受宠若惊的小脸,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宴席散后,
沈容华牵着两个孩子往回走。转过一道回廊时,突然被苏贵妃带着人拦住了去路。
"皇后好手段啊,"贵妃咬牙切齿,"教出这么个女儿来打我的脸!
"沈容华将孩子们护在身后:"贵妃言重了,玉娆只是碰巧会下棋而已。""碰巧?
"贵妃冷笑,"我看是早有预谋!"她突然伸手去拽萧玉娆,"小**,
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沈容华急忙挡开她的手:"贵妃请自重!"拉扯间,
萧玉娆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顿时渗出血来。萧景琰怒吼一声扑向贵妃,
却被她身边的太监按住。"景琰!玉娆!"沈容华顾不得仪态,跪地去扶女儿。就在此时,
贵妃的高底鞋狠狠踹在她腰侧。剧痛袭来,沈容华眼前一黑,却仍死死护住两个孩子。
她感觉自己在台阶上翻滚,后脑重重撞在什么地方,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恍惚中,
她听到萧景琰撕心裂肺的喊声,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一道威严的声音在怒斥什么。
她想睁开眼睛,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沈容华感到一丝清凉落在唇上。
她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皇帝萧昱正坐在她床边,
亲自给她喂水。"陛...下..."她试图起身,却被一阵眩晕击倒。"别动。
"皇帝的声音出奇地温和,"太医说你头部受了震荡,需要静养。
"沈容华这才发现自己在凤藻宫的床上。屋内多了好几个炭盆,
温暖如春;桌上的药碗冒着热气,看质地是上等的人参。"孩子们..."她急切地问。
"都安好。"皇帝指了指旁边的小榻。萧景琰和萧玉娆蜷缩在一起睡着了,
两个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沈容华长舒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皇帝正在打量她的寝宫。
简陋的家具被擦得一尘不染;窗台上摆着几个粗陶瓶,
插着不知名的野花;墙上挂着孩子们写的字画,虽然稚嫩却装裱得十分用心。
"朕许久没来凤藻宫了。"皇帝突然说。沈容华不知如何接话。上一次皇帝踏足这里,
还是四年前的中秋,而且只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玉娆的棋艺...真是自学的?
"皇帝又问。"回陛下,是的。"沈容华轻声回答,"那孩子记性极好,
看过的东西从不忘却。"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目光落在她额角的伤疤上——那是三年前为保护萧景琰被贵妃用茶盏砸的。
当时皇帝只说了一句"皇后不慎跌倒",便再未过问。"朕已下旨,
今后凤藻宫的份例按贵妃宫中的标准发放。"皇帝站起身,"你...好好养伤。
"沈容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景琰和玉娆很懂事,
你...教养得很好。"待皇帝离开,萧景琰立刻"醒"了过来,扑到母亲床前:"母后!
父皇处罚了推您的那个太监,还骂了贵妃娘娘!"沈容华抚摸儿子的头发,心中五味杂陈。
一场意外,竟换来了皇帝的一丝怜惜。这代价太大,却也许是个转机。窗外,暮色四合。
凤藻宫的灯火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御医换药的布巾刚碰到伤口,萧景琰就咬紧了牙关。
沈容华看着儿子肩上那道狰狞的箭伤,心如刀绞。伤口再偏一寸,就会射中咽喉。
"殿下忍一忍。"御医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处,"这箭头上怕是沾了东西,伤口不易愈合。
"萧景琰脸色煞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硬是一声不吭。沈容华接过御医手中的药碗,
亲自为儿子上药。药粉洒在伤口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萧景琰的身体猛地绷直,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好了。"御医包扎完毕,躬身退下,"每日换药一次,切记不可碰水。
"待屋内只剩母子二人,沈容华才允许自己的手微微发抖。"怎么回事?"她轻声问。
萧景琰垂下眼睛:"骑射课上,大皇兄的箭...偏了。""偏了?"沈容华声音陡然提高,
"三十步的距离,能偏到你肩膀上来?""太傅说...是意外。"萧景琰的声音越来越小,
"父皇也说是兄弟玩闹,失了分寸..."沈容华胸口剧烈起伏。她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从那日宴会后,皇帝对凤藻宫的态度微妙转变,不仅恢复了应有的份例,
还时不时赏些书籍玩物。这小小的恩宠,已足够让苏贵妃母子坐立不安。"母后,儿臣没事。
"萧景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大皇兄射这一箭,
反倒让儿臣看明白许多事。"沈容华微微一震。九岁的孩子,
眼中不该有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清醒,一种蛰伏待机的隐忍。
"景琰...""母后,"萧景琰突然问,"您说父皇为何突然对我们好了?
"沈容华沉默片刻,轻抚儿子的发顶:"因为你和玉娆很优秀,优秀到让他无法忽视。
"萧景琰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道:"那为何他又偏袒大皇兄?"这一次,
沈容华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金碧辉煌的乾清宫。
那里住着她名义上的夫君,大周的皇帝,一个她至今都看不透的男人。
"因为..."她缓缓道,"帝王心术最是难测。你父皇对贵妃母子的偏袒,
未必是真心的宠爱,而是一种...平衡。"萧景琰皱起眉头,显然不太明白。
沈容华回到床边,从枕下取出一卷竹简:"从今日起,母后教你些不一样的东西。
"竹简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萧景琰好奇地凑近,只见开篇写着:"权者,衡也。
衡之妙,在于制...""这是你外祖父的手笔,"沈容华低声道,"讲的是为君为臣之道。
你要牢牢记住,但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你在学这些。"萧景琰郑重点头,眼中的稚气褪去几分。
三日后,皇帝突然驾临凤藻宫。
沈容华正指导萧玉娆核对一摞账本——这小丫头不知从哪弄来些胭脂水粉,
通过宫女与宫外商人交易,竟赚了不少私房钱。"陛下!"沈容华慌忙起身行礼,
下意识用袖子遮住账本。皇帝却似乎心情不错,挥手让她们平身:"皇后气色好多了。
"沈容华悄悄打量萧昱。他今日穿一件暗紫色常服,腰间只悬一枚白玉佩,
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随意。自她受伤以来,这是皇帝第三次来凤藻宫了,
频率之高前所未有。"景琰的伤如何了?"皇帝问。"回陛下,御医说...需静养。
"沈容华谨慎地回答。皇帝"嗯"了一声,踱到萧玉娆面前,突然伸手拿起一本账册。
沈容华心跳骤停——那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买卖往来。"这是...""回父皇,
"萧玉娆不慌不忙地行礼,"儿臣在学习算数。太傅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皆需懂得计算。
"皇帝挑了挑眉,翻看几页,突然笑了:"一斤胭脂赚三钱银子,利润不小啊。
"萧玉娆的小脸一下子涨红,
却仍挺直腰杆:"儿臣...儿臣是想攒钱给母后买件新衣裳..."皇帝大笑出声,
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朕倒不知,朕的四公主还有经商之才。"他转向沈容华,
"皇后教的好女儿。"沈容华不知这是褒是贬,只能低头:"臣妾惭愧。""不必紧张。
"皇帝摆摆手,"玉娆聪慧过人,朕心甚慰。倒是景琰..."他话锋一转,
"朕听说他近来读书颇有进益?"沈容华心头一紧:"景琰资质平庸,只是肯用功罢了。
""是吗?"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太傅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认为景琰天资聪颖,
尤其对兵法韬略悟性极高。"沈容华暗叫不好。太傅这番评价,对景琰而言未必是福。
"朕决定,"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让景琰拜在陆鸿章门下学习。
"沈容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鸿章是当朝大儒,曾任太子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能拜在他门下,等于半只脚踏入了朝堂核心。"这...恐怕不妥。"她强压欣喜,谨慎道,
"景琰年纪尚小,资质又不如大皇子..."皇帝打断她:"朕意已决。
陆爱卿明日便来授课。"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朕的儿子,总不能个个都只知玩乐。
"皇帝走后,沈容华呆立良久。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背后,究竟有何深意?
是真心看重景琰的才华,还是...另有所图?"母后!"萧玉娆拽了拽她的袖子,
"您不高兴吗?"沈容华回神,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勉强一笑:"高兴,当然高兴。
"当夜,沈容华辗转难眠。她轻手轻脚来到偏殿,借着月光端详儿子熟睡的小脸。
萧景琰在睡梦中仍皱着眉,肩上的伤处包扎得严严实实。"娘娘。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沈容华一惊,随即认出是老太监李德全。"李公公?
这么晚了..."李德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国公爷让老奴务必亲手交给娘娘。"沈容华接过信,就着月光细看。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北狄异动,朝中恐有和亲之议。赵将军已做好准备,静候娘娘指示。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和亲...历代多少公主葬送在这两个字上。若真如此,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还有一事,"李德全压低声音,
"贵妃娘娘近日频频召见礼部侍郎,似在商议公主婚事。"沈容华胸口如压巨石。
玉娆才七岁啊!但转念一想,北狄可汗年近六旬,正妃之位空悬,若要求娶大周公主,
皇帝为了边境安宁,未必不会答应。"替我传话给父亲,"她声音冷峻,
"就说...玉娆喜读《春秋》,尤爱'卧薪尝胆'之典。"李德全眼中精光一闪,
躬身退下。次日清晨,陆鸿章果然前来授课。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见到萧景琰,
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可知何为'黄石公三略'?"萧景琰不慌不忙,
行了个标准的学生礼:"回先生,黄石公授张良之书,分上中下三略,上略设礼赏,别奸雄,
著成败;中略差德行,审权变;下略陈道德,察安危..."陆鸿章眼中闪过惊讶,
随即捋须微笑:"好,好!陛下果然没看错人。"沈容华在屏风后听着,既欣慰又忧虑。
景琰的才华终于得到认可,可这份认可,将把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果然,傍晚时分,
苏贵妃气势汹汹地闯进凤藻宫。"皇后好手段啊!"她尖利的声音刺破殿内的宁静,
"教唆儿子讨好太傅,如今又攀上陆大人!"沈容华平静地放下茶盏:"贵妃此言差矣。
景琰拜师,是陛下的意思。""少拿陛下压我!"贵妃一把扫落桌上的茶点,
"你以为让儿子读几本书就能翻盘?做梦!"她凑近沈容华,压低声音,
"北狄使节下月又来,点名要见四公主。你猜这次,她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沈容华指尖发冷,面上却不动声色:"贵妃费心了。玉娆年纪尚小,怕是担不起和亲重任。
""小?"贵妃冷笑,"七岁正好养在北狄,长大了直接完婚。"她转身欲走,
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景琰的伤...可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战场上,
左肩使不上力可是会送命的。"待贵妃走后,沈容华才允许自己颤抖起来。
她明白贵妃话中的威胁——若景琰被立为储君,将来必得领兵出征,
而肩伤将是他致命的弱点。"母后。"萧玉娆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怀里抱着几本账册,
"儿臣算好了,咱们现在有八十两银子了。"沈容华强打精神:"玉娆真能干。""母后,
"萧玉娆突然认真地说,"儿臣不怕去北狄。"沈容华心头一震:"胡说什么!""真的。
"萧玉娆翻开账本最后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许多人名,"这些是和儿臣做过生意的商人,
有三个是北狄来的。他们说,他们的可汗最喜欢聪明的孩子..."沈容华一把抱住女儿,
眼泪夺眶而出。七岁的孩子,竟已懂事至此!"母后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她哽咽道,
"母后发誓。"窗外,暮色渐沉。凤藻宫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黑暗中倔强地闪耀。
寅时三刻,凤藻宫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沈容华从浅眠中惊醒,手指下意识摸向枕下的银簪。
自从萧景琰受伤后,她便养成了和衣而卧的习惯。"娘娘!边关急报!
"是李德全沙哑的声音。沈容华赤脚跑去开门。老太监满头大汗,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
她借着微弱的晨光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凝重。北狄大军连破三城,守将殉国。朝堂震动,
主和派已提议立刻送公主和亲以平息战事。"陛下召集群臣议事,寅时正就开了宫门。
"李德全低声补充,"贵妃兄长苏大人力主送四公主和亲,
说...说这是她为社稷尽忠的时候。"沈容华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玉娆才七岁啊!
送去北狄那种虎狼之地,无异于送死。"父亲那边...""国公爷已联络旧部,
赵将军愿率军驰援,但..."李德全欲言又止,"朝中多数大臣支持议和,
认为此时开战胜算渺茫。"沈容华闭了闭眼。她明白朝臣的顾虑——大周连年天灾,
国库空虚,确实不宜大动干戈。但若答应和亲,不仅玉娆一生尽毁,大周尊严也将扫地。
"去告诉父亲,让赵将军做好准备。"她声音低沉而坚定,"另外,
想法子让景琰参加今日的朝议。"李德全愕然:"二皇子?
可他才九岁...""按我说的做。"沈容华转身走向内室,"还有,让玉娆来见我。
"半个时辰后,萧玉娆穿戴整齐地站在母亲面前。
她小小的身躯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素色袍子里,显得格外瘦弱,可眼神却出奇地冷静。
"母后,儿臣都知道了。"没等沈容华开口,她便抢先说道,"北狄人要我去和亲。
"沈容华胸口一阵刺痛:"谁告诉你的?""小厨房的刘嬷嬷。"萧玉娆歪着头,
"她说北狄可汗已经六十多岁了,最喜欢我这样的小女孩...""够了!
"沈容华厉声打断,随即又后悔自己的失态。她蹲下身,平视女儿的眼睛,"玉娆,
母后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但我们需要争取时间。"她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本小册子,
递给女儿:"这是你这两个月做的账目,母后重新抄录了一遍。
今日朝堂上若有人问起你的算术本事,你就把这个呈给父皇看。"萧玉娆接过册子,
眼睛亮了起来:"母后是要儿臣...""不是和亲。"沈容华斩钉截铁,"是军需。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沈容华已带着两个孩子候在乾清门外。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主动求见皇帝,守卫面面相觑,不敢阻拦。朝堂内的争论声隐约可闻。
苏丞相——贵妃的兄长,正高声陈述和亲的好处:"...只需送一女子,
便可换边境十年安宁,何乐而不为?""陛下!"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反驳,"北狄狼子野心,
今日要公主,明日就要城池!老臣愿率军出征,誓死捍卫边疆!
"沈容华认出这是父亲的老友,兵部尚书程大人。"程大人年近七旬,如何领兵?
"苏丞相讥讽道,"况且国库空虚,粮草不济,这仗怎么打?"就在此时,
太监总管高声宣道:"皇后娘娘求见!"殿内骤然安静。片刻后,
皇帝低沉的声音传出:"宣。"沈容华整了整衣冠,牵着两个孩子缓步走入。
文武百官的目光如利箭般射来,有好奇的,有鄙夷的,也有同情的。她目不斜视,
行至御阶前盈盈下拜:"臣妾参见陛下。"皇帝萧昱高坐龙椅,面色阴沉。
他左侧站着苏贵妃,右侧则是大皇子萧景瑞。这不合礼制的排场,
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这宫中的真正主人。"皇后何事?"皇帝语气冷淡。沈容华抬起头,
不卑不亢:"臣妾听闻边关告急,特来献策。"殿内一片哗然。
贵妃冷笑一声:"皇后久居深宫,也懂军国大事?"沈容华不理会她的嘲讽,
直视皇帝:"陛下,北狄连破三城,气焰嚣张。此时和亲,无异于示弱。
臣妾父亲旧部赵岩将军熟悉北境地形,愿率军迎敌。""赵岩?"苏丞相嗤之以鼻,
"一介武夫,如何抵挡北狄十万铁骑?""丞相此言差矣。
"一个稚嫩却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
看向声音的来源——九岁的萧景琰挺直腰板站在母亲身侧,脸上还带着伤后的苍白,
眼神却坚定如铁。"赵将军曾以三千精兵大破北狄于黑水河畔,对北狄战术了如指掌。
"萧景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北狄骑兵虽强,却不善攻城。我军若坚守三关,断其粮道,再以轻骑袭扰,不过三月,
其锋自挫。"满朝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小皇子,
不敢相信这番精辟的分析出自一个孩童之口。皇帝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许久,
缓缓问道:"景琰,这些是谁教你的?""回父皇,
儿臣从《孙子兵法》和《李卫公问对》中学来。"萧景琰恭敬回答,"陆先生教导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