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青梅竹马成亲的第八年,他带回了年轻貌美的新欢。新欢夺走了本属于我的蝴蝶钗,
摔坏了我的琴。还将我收养的作为寄托的孩子打残了送走。我心疼得日夜哭泣。
曾经三书六聘娶我的人,如今却搂着新欢整日整夜地纵情。
书房、花园、秋千甚至我的房间门口都留下过他们欢好的痕迹。我写下和离书,
想了想又摇头焚烧,他看到后问我:“你心里舍不下我的,是吗?”我冷笑。他不知道,
我其实活不久了。1我和宋清仪成婚第八年,他出差两月,带回了年轻美貌的姜槿。
有下人说,竹马十五年,夫妻八年的情意,原来敌不过命中注定。我哂笑。
正打算去见见这个所谓的命中注定,她就面带春风地走了进来。细波流转的桃花眼,
妩媚的笑靥上扬着:“听清仪说,你是宋家当了八年的主母,
也是从小追在他后边跑的狗尾巴?那我真是要谢谢你这么多年对他的关心照顾。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了宋清仪的内人,而我成了旁人。
“毕竟你和清仪这么多年的情分在,我还担心他放不下你,
但我看你头面上成色已老的翡翠还有脖颈的细纹,我就知道,你比不过我。许鸢,
听说过“人老珠黄”这个词吗?”我下意识摸上我的脖颈,又看向骄傲得向我扬首的姜槿,
方才留意到她发间是当下最时兴的宝钿蝴蝶钗。我忽地想起两月前,宋清仪要出差的时候,
我缠着他的臂弯,笑盈盈地朝他撒娇:“阿仪,你回来时给我带一件礼物好不好,
我要当下最时兴的头面。你知道是什么吗?”宋清仪虽要赶路,
还是停下来耐心与我说话:“哎呀,好难猜。不过我寻思昨日刚有只花蝴蝶落在阿鸢院中,
它定是夫人想要的款式。”“哇,阿仪真聪明。”我踮起脚在他脸颊吧唧一下。我知道,
宋清仪为哄我开心总会留意女孩子喜欢的钗环首饰衣物,可如今,
我心心念念让他送我的东西,正明晃晃地插在另一个女人的发间。青梅竹马,
终是敌不过天降么?2“许鸢,想知道清仪和我是怎么相识的吗?”姜槿高高扬着头睥着我,
忽地一笑取下头上那根蝴蝶钗,“我正在花园中漫步,他忽然蒙住我的眼,
把这只发钗别在我的头上,他说,美人当由好钗点缀。”听到这,
我连待客最后一丝耐心都磨没了。我面无表情:“庸俗之物而已。俗物配俗人,
简直俗不可耐。”“哟,你在嫉妒我。”姜槿的表情变幻了一轮,
却仍扬起眉梢:“闺中妇人,只会争风吃醋,果然清仪对你失去了兴趣。”“白果。
”我对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她就一步上前狠狠掴了面前得意忘形的人。“你!
一个贱婢居然敢打我!”姜槿往后踉跄了几步,等站稳身形,手中被白果塞进一物。
《道德经》。“姜姑娘,这是我家夫人给你的见面礼。今日你就在此抄写一遍,
否则不许踏出门槛。”白果说完将姜槿拉到一边,把她按在木桌前,瞪着她。姜槿想反抗,
又被狠狠摁了回去。几番下来,只能欲哭无泪地拿笔抄写。我侧卧在榻上,啜了口茶,
心中莫名舒爽。3我出身于江南一富裕人家,宋清仪和我出身相近,从小又是玩伴,
父亲去世前遂给我们指了娃娃亲。我十五岁就如约嫁给了他,他中了举人后我随他迁居京城。
入京选秀的姐姐入宫前还来看望我,笑着说,姐姐最羡慕你了,竹马变夫君,一世不相离。
宋清仪来的时候,我刚刚端出小厨房煎好的荷花酥,手背和脸上还有未擦的油渍。“阿仪,
尝尝,这是我做的最好吃的一次了。”可宋清仪目光压根没扫过,只一拂手,
直接将满盘的荷花酥挥在地上。盘子也被撂在地上,哐当脆响震得我的心跟着颤了颤。
宋清仪几步走到木桌旁,扶起娇柔柔的人儿,一面低头轻声细语地关切,
一面吩咐下人将白果带到院中赏板子。“一个贱婢都能踩到阿槿头上,活该受罚!”“住手!
”我转头,冷冷望着宋清仪:“我的人,只能由我处置。宋清仪,你逾矩了。
”宋清仪走到我面前,抚上我的肩膀,明明再正常不过的动作,
我却感到从所未有的冷漠疏离:“夫人,阿槿出身世家大族,刚随我回来,
她有不规矩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夫人何必咄咄逼人?”“阿槿温柔体贴,
在我出差这两月里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的时光,我自是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今日我且当警告夫人一次,再有下次,我必然以七出之条处置。”我定定看着宋清仪,
他却将视线投到另一边。呵,他都不管姜槿今日是怎么冒犯我的,在他眼里,是我不懂事,
是我咄咄逼人。宋清仪搂着姜槿走之前,又回望了我一眼,扫视一圈地上的狼藉后,
嗤笑一声:“以后别做了,难吃得要命。折腾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小时候我和他都喜欢吃荷花酥,那是江南的记忆。我每次看他吃得津津有味,
也想给他亲手做。在我研究了三天三夜,打翻一桶油,撒了满地面粉,差点烧了厨房后,
终于做出了一小个圆鼓鼓的荷花酥。宋清仪兴奋地拿过去尝了一口,
我就看到他红橙黄绿青蓝紫的脸色。最后使劲对我笑了笑:“阿鸢做的,当真一绝。
”后来他只吃我做的,慢慢的,我也见证了每次他吃完,脸色从五彩斑斓到波澜不惊。
如今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次,他却不要了。我知道,他腻了,腻了我这个人,
连同腻了我做的荷花酥。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时候,我的心也被抽空了。
抹掉眼角的一滴泪,我蹲下,重新用一个盘子将地上洒落的荷花酥一块块捡起来,
放到府中大黄的面前。大黄欢快地对我摇摇尾巴,低头狼吞虎咽嚼了起来。
时不时又绕着我的裙角转几圈,发出欢愉的叫声。哈,果然,人不如狗。
我拿帕子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油渍,又远远扔掉。他宋清仪往后想再让我做什么东西,
我送给狗都不会给他了。4往后两月,宋清仪果然履行了“把最好的都给她”的诺言。
他将后花园里我喜欢的荷花全部拔除,栽上了姜槿喜欢的红梅,又造了个亭子,
说是冬天要与她赏雪品梅。皇帝赏给官员夫人的蜀锦鞋,还没送到我手里就被他截了去,
亲手穿在姜槿的脚上。“莲步乍移兮,阿槿,你天生就适合这双蜀锦鞋。”他说。
原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成了她的。我喜欢的东西,都要为她喜欢的让路。姐姐升为了贵人,
召白果进宫一趟,带了好多好东西给我。“夫人,你快看这是什么!
”白果将背上的包裹解下,打开遮布,俨然是一架做工精致的焦尾琴。
我的琴自小就是姐姐教的,姐姐夸我学东西通透,
还调侃我小小年纪最先学会的曲子竟然是《长相思》。都说琴音能解愁,
我想这架焦尾琴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我抚上琴弦,细指刮过,琴声清冽。
白果说若是再吹来一阵风,掀起我的衣袂,我就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仙人,琴声能御万敌。
我被她逗乐了。
接连从包袱里拿出好多物件:蝴蝶钗、蜀锦鞋、珍珠项链......我默默看着这些东西,
趁白果不注意,扭头擦掉划过脸颊的金豆子。姐姐那么细腻的人,定是对我的境遇有所耳闻,
正想方设法补偿我。她曾说,有她在的时候,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妹妹。
哪怕她现在只是个贵人,她也尽全力给我她得到的最好的。“夫人,你闭上眼,张嘴。
”白果笑眯眯看着我。唇间忽然放进小巧一物,咬开,是莲子的清香。“怎还会有莲蓬?
”我惊喜看着白果捧在手里的满满一束硕大的莲蓬,绿油油的惹人馋。“贵人说你爱吃莲蓬,
拿钱让我找了一卖主,今日刚从江南寄到京城驿站。”白果说着将莲蓬一颗颗剥好,
装盘里递给我。我一颗又一颗吃着。可总有那么几个莲子,清甜中混着苦味,我越嚼,
苦味越悠长。直滋到心里去。我好想回江南的家啊,那里有乌篷船,有碧波连天,
有映日荷花......5入秋了,我想趁着天还未冷下去多活动活动,
遂在后花园里支起那架焦尾琴。白果给我披上外衣,笑着说:“夫人的琴音是我听过最好的,
可让鱼沉雁落,花闭月羞。”我深深看她一眼,无奈摇头:“你可真是化用高手。
”调试好琴弦我就开始弹。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人影忽然挡住我的光,我抬头往上看,
对上宋清仪深沉的目光。“怎的不弹《长相思》了?”我顿了一瞬,
垂眼:“自然是没有所思的人了。”宋清仪拧眉,沉声问我:“什么意思?”我不想理他,
也没心情继续弹了,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去。
宋清仪忽然过来为我拉了下披风:“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我拂开他的手,
往后退了一步:“我吃饭睡觉的事就不用主君为**心了,你怕是挪不出那么多时间。
”约莫是我的态度太过疏离,宋清仪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上前靠近我又别扭地立在原地。
“阿鸢,你......”“清仪,我更个衣的时间你怎么不等我就来这里了?
”花树后姜槿的声音传来,她向我这个方向走近,自然而然凑在宋清仪怀中。
原是宋清仪在打发等姜槿的时间呢,不然他也不会闲得无聊来假模假样问候我。
在预料之中而已。我自嘲一笑。“白果,帮我收琴。”“慢着。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姜槿看都没看我,直接上来摸我的琴弦,双手像猫爪子一样乱剐蹭。
杂音像锯木头一样传来。“不懂乱碰什么,手拿开。”我气了,直接握住她手腕,
重重挥开她。“你这个小肚鸡肠的女人,我摸一下怎么了,你当是金元宝呢。”姜槿瞪着我,
一面紧紧拽着宋清仪的袖子,咬着唇显得可怜巴巴。“清仪,我就是想拿来玩一玩,
这都不可以吗?”宋清仪见我这么做,脸色沉下去大半,
喝了我:“夫人连这个肚量都没有吗?一架琴而已,大不了我再赔你一个就是。阿槿想要,
你给她又如何?”我火气也大了,咬着牙:“我的东西我做主,可不能让外人染指。
”看向姜槿,“我说不给,就是不给。”趁我们说话的间隙,白果已经把琴包起来了,
姜槿眼见自己得不到,叫嚷着就要来抢。我拦在她面前硬是不让,她就挥拳过来打我。
我躲开,反手就掴在她脸上。她哭了,梨花带雨地倒在宋清仪怀里,晕了过去。
6我本想以为总算保住我的琴了,可姜槿硬是拉着宋清仪哭了一天一夜,
说不得到我这把琴就过不下去了。宋清仪派小厮来拿我的琴的时候,我也哭了。
我紧紧搂着琴身,不让他们抱走,可他们拉我按我,硬是要从我怀里把琴拿走。白果也哭了,
我们一起护着琴,可奈何不了他们暴力地像抢劫一样从我怀中一点点抽过去。“崩”一声,
琴弦断了。我的心也碎了,再也没有力气地滑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将琴拿走。
我与那把焦尾琴的缘分,就这么尽了。宋清仪来看我,将我搂在怀里,
像哄孩子似的:“阿鸢不哭了,阿槿那个性子就是骄纵了些,你别介意,
回头我送你一把新的,我们一起弹《长相思》,好不好?”“滚!”我恶狠狠地吼他,
“宋清仪,别特么来恶心我。你要哄你的新欢为什么要用我的东西?
那是我姐姐送我的东西啊。”他们夺走的不只是一把琴,那是我的体面和尊严。
他们打碎的是姐姐和我之间情谊的寄托。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只感觉胸腔发紧,
沉甸甸地坠着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别哭了别哭了,阿鸢,我难受......”“宋清仪,
给我——”“滚”字还未说出,我就两眼发黑,瘫倒下去。彻底失去意识前,
宋清仪紧紧将我带到怀里,一双眼眸急得发红:“阿鸢,阿鸢!你别吓我!快叫大夫来!
”他的怀抱很暖和啊,好像还在从前。7我醒来时已是半夜,
床边守着的只有白果和一位老大夫。白果说,大夫刚到这里,宋清仪就去陪姜槿睡觉去了。
她扶我坐起身,我的脑袋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喉间发痒。我猛咳了一阵,痰中竟有点点血迹。
我心中凉了半截,想开口时已是喑哑:“大夫,
我这病......是不是......没有多少活头了?”空气安静了一瞬,
白果撇过头暗自往眼角抹了一把。“夫人,”我以前常常能在医者的眼里看出悲悯,
可这一次,面对的是自己时,心中的悲凉和酸涩竟是排山倒海。“恕老朽无能为力。
您七八年前就留下了病根,如今心气郁结牵动五脏肺腑,
最多可能.......只有半年活头了。”半年啊。还能把明年春天过完。可惜,
再也活不过荷花盛开的时候了。二十三年光阴呼啸而过,我觉得我已经很成熟了,
可快乐的日子好像太短暂,如今忽然告诉我生命进入倒计时,我怎么还是,那么,难过呢?
我享受过幸福,但上天不想让我把幸福带入地里。眼泪吧嗒吧嗒地,顺着我的两颊无声淌下。
就让它肆意流吧。顶多,才有六个月,满打满算,一百八十天而已。“大夫,我的病情,
除了我们三个人,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府里的,还有,宫里的。”府里的人不会来可怜我,
而宫里的人,我不想让她担心。“夫人。”大夫的眼圈也红了,“您放心。您千万记得,
要保持心情顺畅,或许,上天眷顾也说不准呢。”8一连很多日,我几乎都蜷缩在床上,
头也晕乎乎的,整个人都不太想动弹。药是接连不断地喝。喝到几乎没有味觉。一日,
白果硬是把我从床上推起来,焦心地拍腿:“夫人,你再不动弹是想冬眠吗?白果可不许。
”我无奈笑笑,强打起精神和她驱着马车往郊外溜达溜达。可刚经过一片小树林,
马车忽然停了,外面传来一小男孩的声音:“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
留下买命财。”白果一听,气了,掀开车帘扬声道:“怎的,你想要多少买命财?
小小年纪不学好。”白果扶我下了马车。面前拦马车的小男孩明显怂了,
握着小破树枝儿的手抖了抖,怯怯看我们:“一个馒头,就可以。”男孩约莫七岁,
我看着穿得破破烂烂的他,恍惚了一阵。“一个馒头就能买命?小傻子。
”我们将他带了回去,让下人带他清洗后给他准备了一桌菜。没想到他愣愣看着一桌的菜,
眼泪却是大颗大颗地掉。“哎,哭什么。眼泪拌饭可不好吃。”我嗔了他一句,
用帕子为他擦了擦脸。男孩一点一点,把饭菜全都吃完,跪在我面前:“夫人,我,
可以把你认作我的娘亲吗?”男孩澄澈的眼睛巴巴看着我,“我,我不是只会当土匪的,
我有本事的。”说完他倏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提着一只断气的兔子回来,
朝我笑得灿然:“我的弹弓可准了,夫人,我今晚为你烤兔子好不好?
兔毛剥下来还能做一副手套。”“等等,”白果凑近一看,大惊道,
“这不是我后山养的兔子吗?你个小兔崽子,还我兔子。”“好姐姐,我不知道啊。
”男孩一脸无辜。就这样,炸毛的白果追着屁颠屁颠的男孩满院子跑。我站在一旁笑望着,
忽觉得这日子生动起来。我给男孩取了个名字,叫阿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