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十七岁的林缚勒紧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旧皮袄,眯起眼,望向不远处那座矗立在昏黄天地间的营寨。苍狼营。
黑褐色的木质营墙被风沙侵蚀出深深的纹路,几面破旧的战旗在刁斗上有气无力地卷动,旗面上隐约可见一只嘶啸的狼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牲口粪便、尘土和某种隐约铁锈味的凛冽气息,这就是边地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粗粝的空气,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隔着粗糙的布料,一个硬物硌着他的胸口——那不是护心镜,而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罐。
父亲林仲的骨灰。
一个月前,一纸冰冷的阵亡文书和这个小小的罐子被送到家里,彻底碾碎了他本就贫瘠的生活。母亲早逝,如今父亲也战死沙场,家徒四壁,连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屋也被族叔以“抵债”之名夺了去。他别无选择,唯有背上这罐沉甸甸的骨灰,怀揣着那纸文书,踏上父亲走过的路。
顶替父职,戍边从军。
他攥紧了手中的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步步走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口吻般的营门。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粗野的呵斥传来。
两名倚着营门、盔甲歪斜的老兵拦住了他,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视和懒洋洋的轻蔑。其中一个歪戴着皮盔的,用刀鞘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林缚停下脚步,抬起眼,平静地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戍卒林仲之子,林缚。顶替父职,前来报到。”
那老兵漫不经心地接过文书,抖开,扫了几眼,嘴角撇了撇。“林仲?哦……就那个上个月在黑风坳没了的小兵?啧,死了也好,省得受罪。”他言语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随手将文书抛回给林缚,“小子,毛长齐了吗?这地方可不是来过家家的。”
另一名老兵发出嗤嗤的笑声,目光扫过林缚瘦削的身板和略显稚嫩的脸庞,毫不掩饰其中的嘲弄。
林缚的胸腔里猛地窜起一股火气,烧得喉咙发干。但他只是沉默地接住文书,将其仔细折好,重新塞回怀里。父亲不能就这样被轻贱地议论。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营内尘土飞扬的校场。
那老兵似乎觉得无趣,从腰间摸出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墨汁潦草地写着一个编号“丙柒叁”,随手扔给他。“喏,你的号牌。去辎重营找老何领件皮甲,然后滚去新兵营帐报到。记住规矩,少听,多看,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木牌冰凉,边缘粗糙,几乎要划破手心。那编号像是一个烙印,宣告着他从此只是一个数字。
“谢军爷。”林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紧号牌,不再看那两名老兵,低着头,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营内的世界豁然开朗,却更加压抑。
巨大的校场上,数百名士兵正分成数十个队列操练,呼喝声、兵刃碰撞声、教头粗野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风沙更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远处,一排排低矮的营帐像坟包一样匍匐在地上,偶尔有穿着破烂皮袄的士兵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脸上带着一种被边塞风沙和战争磨砺出的麻木。
这里没有热血,只有生存。
他按照指示,找到了辎重营。管事的老何是个独眼,沉默地扔给他一件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旧皮甲,以及一柄卷了刃的制式腰刀,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抱着这些“家当”,林缚走向那片明显更加杂乱喧闹的新兵营区。一路上,他能感受到各种目光——好奇的、漠然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评估和恶意。几个敞着怀、露出精壮肌肉的老兵聚在一起,目光像打量牲口一样在他身上扫过,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
他紧紧抱着父亲的骨灰罐,像是抱着一块盾牌,抵挡着这无处不在的冰冷和敌意。
在一个挂着“丙字营”牌子的破旧帐篷前,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撩开帐帘,一股更浓重的汗臭、脚臭和霉味混合的气味猛地冲出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帐篷里挤了十几个人,或坐或躺,眼神空洞。看到他进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有警惕,有茫然,也有几分看热闹的兴致。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王三)斜靠在通铺上,嘴里叼着根草茎,上下打量着他,最后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个与军营格格不入的陶罐上。
“喂,新来的!”王三懒洋洋地开口,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优越感,“怀里抱的什么宝贝?懂不懂规矩,进了这营帐,有什么好东西,得先孝敬孝敬前辈们。”
帐篷里响起几声附和的低笑。
林缚沉默着,将骨灰罐小心地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铺位上,用那件破皮甲轻轻盖好。
王三见他不答话,觉得折了面子,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
林缚被撞得一个趔趄,后退半步,终于抬起头,看向王三。他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喜怒,但那种沉默的专注,却让王三莫名地感到一丝不适。
“那是我父亲的骨灰。”林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帐篷里的嬉笑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了一下,气氛变得有些异样和尴尬。即便是再油滑的老兵,面对死者,尤其是战友的遗骨,也会保留一丝最基本的敬畏。
王三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狠话找回场子,但最终只是悻悻地啐了一口,嘟囔着“真他娘的晦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铺位。
帐篷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林缚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整理着自己那片狭小的铺位,将号牌系在腰间,把卷刃的腰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坐在坚硬的铺板上,背对着众人,手掌轻轻覆盖在皮甲下的骨灰罐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温暖和力量。
爹,我到了。
您没走完的路,我替您走。
您没查清的事,我替您查。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帐外,朔风呼啸,卷起沙尘拍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这座名为“苍狼”的军营,用它特有的冷酷和沉重,迎来了它新的儿子。
林缚的从军路,就在这片风沙与孤寂中,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