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零一六年的九月,暑气未消。崭新的校服裹着十五六岁微微出汗的躯体,
挤满了二中操场的跑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不安与离愁的复杂气息——高中生活的第一课,军训,
即将开始。与往年一样,二中新生军训的地点从不固定在校内,
听闻上一届学长学姐去了陆军炮校,而这一届,轮到了他们,
目的地是远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园。陆山南攥着行李包带子,指尖有些发白。
她看着身旁兴奋得脸颊微红的葛语,心里那点对陌生环境的惶然才被驱散些许。
她们是彼此生命里缠绕最久的藤蔓——小学住宿时的同桌,在那个全是陌生面孔的环境里,
是对方唯一的依靠;初中同校,虽不同班,
但饭堂、宿舍楼下的偶遇总能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如今,高中开学第一天,
分班名单上紧挨着的名字,宿舍安排表上的同一间房号,都像是一种命运的恩赐,
宣告着她们的缘分远未终结。“山南,听说非遗园很大,晚上能看到好多星星!
”葛语凑在她耳边,声音雀跃。陆山南弯了弯嘴角,算是回应。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前方喧闹的人群,心里对即将到来的集体生活,带着天然的疏离。
大巴车引擎轰鸣,载着满车的青春驶离市区。陆山南和葛语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阳光透过玻璃,在蓝色的座椅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葛语很快靠着窗睡去,
陆山南则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渐稀,田野初现。车子一个轻微的颠簸,
后座传来一声清朗的、带着点无奈的“抱歉”。陆山南下意识回头。一个穿着同样校服,
却显得格外清隽的男生,正弯腰捡起掉落在她座椅下的水笔。他抬起头,额发微垂,
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有些薄,但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干净的少年气。他的眼睛很好看,
瞳仁是清浅的褐色,像秋日的潭水,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她。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
车厢的嘈杂、阳光的颗粒、甚至葛语均匀的呼吸声,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
陆山南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余波荡漾。她慌忙转回头,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手心里沁出薄汗。那是江北。她后来才知道的名字。在那一刻,
他只是后座那个有着好看眼睛的男生,是她十六年平静生命里,第一次毫无预兆的心动。
车子继续行驶,她却再无法平静。能清晰地感知到后座他的存在,每一次他轻微的动作,
每一次他与旁人的低语,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葛语醒来,看她神色不对,
低声问:“怎么了?”陆山南摇摇头,手指悄悄指向后方,
用气声说:“后面……那个男生……”葛语了然,狡黠地眨眨眼,趁伸懒腰的机会,
大大方方回头看了好几眼,然后凑到陆山南耳边:“看上了?眼光不错,挺帅的,
就是看起来有点冷。”“冷”这个词,在接下来的军训日子里,得到了印证。
非遗园占地颇广,他们的训练场地在一片空旷的广场上,四周是仿古的建筑,飞檐翘角,
沉默地注视着这群被迷彩服包裹的年轻生命。九月的日头依旧毒辣,
汗水顺着额角、鬓边滑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教官需要指定一个临时班长,
负责日常**、传达通知。他的目光在队伍里扫视一圈,最后停在了江北身上。“你,出列!
以后你就是临时班长。”江北愣了一下,随即平静地出列,敬了个不算标准的军礼。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接受着全班的注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无欣喜,也无推拒,
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或者说,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陆山南站在队伍中段,
看着他被阳光勾勒的侧影,心里涌起一股混杂着骄傲和失落的情绪。他如此耀眼,
却又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他是班长,是所有人的江北,
不再仅仅是后座那个让她心动的陌生男生。训练枯燥而疲惫。站军姿,踢正步,喊口号。
汗水浸透了迷彩服,贴在身上,黏腻不堪。陆山南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寻着江北。
他喊口令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协助教官纠正动作时认真的侧脸,
他休息时独自一人坐在树荫下喝水的安静模样……每一个细节,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像吝啬的守财奴收藏稀世的珍宝。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江北。一个听起来有些辽阔,
带着北方硬朗气息的名字,和她名字里的“山南”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她甚至和葛语悄悄讨论过,“江北……陆山南,你们这名字,一个北一个南,有意思。
”葛语笑着说。陆山南心里却是一涩,南北相隔,莫非是某种隐喻?她试图找机会接近他。
收交军训日记时,她会特意把他的本子放在最上面,指尖划过封面上他清瘦的字迹,
心头微颤。发放饮用水时,她会下意识寻找他的身影,希望递过去的那一瓶,
能换来他一声客气的“谢谢”。然而,也仅止于此。江北似乎完全沉浸于“班长”的角色里,
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他对每个人都保持着一视同仁的、恰到好处的距离。
礼貌,周到,但从不热络。他的眼神总是平静无波,看不出太多情绪。
偶尔与陆山南视线相接,他也只是微微颔首,便移开目光,仿佛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这种无差别对待,让陆山南的暗恋,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她的心事,
像夏日夜晚潮湿闷热的风,无声地鼓胀着,却找不到出口。她只能在深夜,
躺在非遗园宿舍硬邦邦的板床上,听着身边葛语和其他女生细微的鼾声,
就着窗外漏进的月光,在日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
写下那些无人可诉的细碎观察和内心独白。“九月七日,晴。他还是很少笑。
今天帮三班一个中暑的女生去医务室,回来时额头上都是汗。教官表扬了他,
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九月九日,多云。休息时,他坐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
看着天空发呆。他在想什么呢?家?还是……某个遥远的人?”葛语看出她的心思,
怂恿她:“喜欢就去说啊,军训结束前要个联系方式!”陆山南却只是摇头。她害怕。
害怕那层玻璃被打破后,连现在这样远远注视的资格都失去。
她更害怕从他那双好看却冷淡的眼睛里,看到礼貌的拒绝。她的喜欢,是如此笨拙而沉默,
像藏在厚重贝壳里的珍珠,见不得光。军训的最后一天晚上,有了一场简单的文艺汇演。
各班围坐在一起,气氛难得轻松。有人起哄让班长表演节目。江北被推到场中,
他似乎有些窘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唱了一首歌。是一首有些老的民谣,声音低沉,
不算嘹亮,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在晚风中轻轻飘荡。“……当我和世界不一样,
那就让我不一样……”他唱着,目光偶尔掠过人群。陆山南紧紧抱着膝盖,
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那歌声里。那一刻,她觉得他是孤独的,尽管被众人环绕。而这种孤独,
奇异地与她的暗恋产生了共鸣。汇演结束,人群散去。陆山南借口透气,
拉着葛语在广场边缘散步。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她看见江北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低着头按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一小片脸颊。那身影在偌大的园子里,显得格外清寂。
“去吧,山南,就现在,去跟他说句话。”葛语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识趣地走开,
“我去那边等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陆山南深吸一口气,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
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额前碎发的影子。她张了张嘴,
想好的开场白却卡在喉咙里。就在这时,江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月光下,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询问,依旧平静,甚至因为背着光,显得有些过于幽深。“陆山南?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大概是基于花名册的印象。这一声,让陆山南瞬间溃不成军。
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烟消云散,她慌得手指蜷缩,
最终只挤出一句毫无意义的:“班、班长……今晚,月色真好。”说完,
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江北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然后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嗯,
是不错。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要返程了。”“……好。”陆山南低下头,
感觉眼眶有些发酸。她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回葛语身边时,
葛语急切地问:“怎么样?”陆山南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句“月色真好”,
成了她这场无疾而暗恋里,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徒劳的试探。它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
连一声回响都未曾听见。返程的大巴上,她和葛语依旧坐在来时那个位置。
江北坐在她们斜后方,隔着过道。一路上,她再也没有回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来时还觉得新鲜的田野,此刻看来却有些萧索。她知道,军训结束了,
某种短暂而集中的、可以理所当然注视他的时光,也一并结束了。回到学校,生活步入正轨。
高中课程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他们还在同一个班,江北依旧是班长,
因为军训期间的“出色表现”被正式任命。他依旧优秀,成绩名列前茅,处事公允,
是老师得力的助手,是同学信赖的对象。陆山南的暗恋,
也从非遗园那个带着光环的封闭环境,回归到了日常的、更为隐蔽的轨道。
她会在课堂上偷偷看他认真记笔记的背影;会在发作业本时,
因为是他亲手递过来而心跳加速一整天;会在操场上做课间操时,
精准定位到他的位置;会因为他偶尔一次无意中看向她这个方向,而暗自揣测许久。
葛语依旧是她唯一的知情者和倾诉对象。她会陪着她躲在楼梯转角,
看江北从楼下经过;会在考试排名出来时,第一时间先看江北的名字,
再看陆山南的;会恨铁不成钢地说:“山南,你这样不行的,太苦了。”陆山南只是笑笑。
她知道苦,可她更怕失去这点苦的资格。她把他写进日记里,写进那些无人知晓的诗行里。
她的心事,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得不到阳光,只能凭借自身微弱的生命力,
寂静地生长,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伤感和注定无果的预兆。2.回到校园的日常,
像一张细密的网,将非遗园那些汗水与心跳的记忆悄然覆盖。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
成绩单像一道无情的分水岭,隔开了许多人。陆山南和葛语犹豫再三,
最终还是顺应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大流,选择了理科。
分班结果张贴出来的那天,陆山南在名单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江北,
他也选择了理科,并且,和她们分在了同一个班。心底有一丝隐秘的欢喜破土而出,
但很快就被理科,尤其是物理课的难度压得喘不过气。
函数、电磁场、力学分析……那些符号和公式像是天书,摊开在她面前,带着冰冷的嘲讽。
她的数学本就勉强,物理更是如同梦魇。第一次物理月考,那鲜红的、不及格的分数,
像一盆冰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北。他似乎是天生的理科头脑,
逻辑清晰,思维缜密。物理老师最喜欢点他起来回答那些刁钻的问题,而他总能条分缕析,
给出简洁准确的答案。他的成绩稳居班级前三,是老师眼中清北的苗子。
陆山南的英语成绩却出奇得好。语感天然,发音标准,
阅读理解能精准把握那些微妙的弦外之音。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班级的英语课代表。
每天早自习带着大家朗读课文,收发英语作业,成了她为数不多能感到些许自信的时刻。
就在陆山南对着又一道物理题绞尽脑汁,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天放学后,
江北却主动走到了她的课桌旁。彼时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敲了敲她的桌面,声音依旧是平日的清朗,
却少了几分疏离:“陆山南。”陆山南抬起头,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逆光中,
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晰。“我看你物理好像有点吃力,”他顿了顿,
似乎在斟酌措辞,“我英语阅读和完形填空总是丢分。要不……我们结成学习搭子?
互相帮帮忙?”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陆山南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反应。直到他微微挑眉,露出一个略带询问的表情,
她才猛地回过神,脸颊迅速升温,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啊!”于是,
一种奇妙的“合作关系”就此确立。他们通常会在放学后的空教室,
或者周末的图书馆一角学习。江北讲题很有耐心,他会用最基础的公式和概念帮她梳理思路,
偶尔遇到她实在转不过弯的地方,他也不会不耐烦,只是换一种方式再讲一遍。他手指修长,
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时,字迹清晰工整,一如他这个人。
陆山南则负责帮他分析英语试卷里的长难句,分享自己做阅读理解的技巧,纠正他的发音。
在他面前,她难得地能找到一些属于“陆山南”的价值,
而不仅仅是那个默默仰望他的、成绩不佳的女生。他们的交流大多局限于学习。江北话不多,
讨论完题目,往往就是一阵沉默。但即便是沉默,
也似乎因为共享着同一片空间和同一段专注的时光,而变得不那么令人尴尬。
陆山南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每一次他无意中靠近时带来的清冽气息,
收藏着他偶尔因为解开一道难题而微微上扬的嘴角。关系似乎在升温,
但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依旧礼貌,周到,保持着某种界限感。陆山南不敢僭越,
她满足于这种能光明正大坐在他身边的“特权”,将那份日益滋长的情感更深地埋进心底。
葛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因为上课总忍不住打瞌睡,
被班主任“发配”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站岗”防止睡着。这个特殊的位置,
